本文摘錄自 故宮學術季刊 第二十八卷第四期
作者: 吳曉筠(國立故宮博物院器物處研究員)
三、雙輻輪馬車技術在歐亞草原的發展
(一)馬車出現的前提
如前所述,目前所知最早的雙輻輪馬車發現於歐亞草原西部烏拉山東南的辛塔
什塔文化,年代為西元前2000 年前後。26 促使這種輕快馬車出現的兩個最重要的前
提是人類使用輪子的經驗以及對馬的能力的開發。
輻輪出現前的車輪均為圓形實心木板或由木片拼接而成,最早的例子可追溯
到西元前四千紀兩河流域烏魯克(Uruk)遺址發現的車圖像。27 歐亞草原最早的實
木輪車見於裏海、黑海一帶的青銅時代早期Yamnaya 文化(約西元前3300-2500
年)。28 這種作為當地半農半牧人群活動居所的車以實木製作,十分笨重,通常以牛
牽引,慢速移動(圖6)。這種車對當地居民的重要性可由其經常作為隨葬品埋入墓
中看出。至今至少有二百五十個西元前三千紀的例子發現於俄國及烏克蘭境內。29
人類對馬的能力的開發似乎更為重要。目前學界對人類馴化馬匹的年代還在持
續爭論中。30 不過,最近對哈薩克斯坦博泰(Botai)遺址出土物的科學分析顯示,
馬匹在西元前3500 年前後已被馴化。31 該分析表示,在博泰文化中,馬提供當地
居民肉品、骨髓與乳類的來源。32 這些證據說明了馬顯然在當地的畜牧經濟中為居
民提供副食品。此外,研究者認為該遺址出土的馬牙上的摩擦痕跡為使用馬銜的結
果,因此馬匹在當地可能被用於騎乘。33
許多學者,包括美國的David Anthony 和俄國的Elena E. Kuzmina,已討論過使
用帶輪交通工具和馬對草原畜牧經濟所帶來的經濟效應。他們認為馬匹的使用能夠
進一步促進人群的流動,因而促進經濟與文化的改變。34 如同Kuzmina 所認為的,
「帶輪交通工具的重要性在於它們使畜牧民能夠與他們畜養的動物一起移動。使用
這種交通工具因此能夠促使:1)(農)牧經濟成為主要的經濟型態;2) 移動式牧業
發展成新的生業方式;3) 遠距遷徙。」
Anthony 認為,在Yamnaya 文化中,當地的畜牧經濟是由作為牧民流動居所的
慢速四輪車以及能夠控制較多牲口的騎馬技術所共同維繫。36 但對於輕快的輻輪馬
車的出現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實木車輪與馬匹的使用促進了草原人群間更大範圍的
交流。許多學者已指出,這樣的遠距離交流進一步促進了歐亞草原西部複雜社會的
發展。37 正如Kuzmina 所認為的,這些在歐亞草原生活上的改變,最終引起了草原
人群間的激烈衝突,進而導致了歐亞草原西部政治上的劇變。38
(二)馬車的出現及其在歐亞草原的早期使用:西元前2000-1750 年
歐亞草原西部人群間的對抗似乎與當地使用銅器的發展不謀而合。這一新的時
代在物質文化上的主要表現為青銅兵器、防禦性建築以及輻輪馬車的出現。39
大型防禦性聚落是這一時期最顯著的標誌。辛塔什塔文化(c. 2000-1750
BCE) 40 層層相套的圓形封閉式聚落已被發現於烏拉山一帶的多處遺址,如辛塔什
塔、Arkaim 以及Demircihuyuk(圖7)。Gennady Zdanovich、Dmitry Zdanovich 以
及張良仁都曾提出這種防禦性聚落的出現可能與保護當地的銅礦資源與金屬貿易相
關。41 Gennady Zdanovich 和Dmitry Zdanovich 並認為這種聚落的出現代表了「與階
級社會及國家雛形逐漸形成相關的一個新的階段。」 42 他們分析了Arkaim 聚落出土
的動物遺存,認為這種聚落的經濟主要仰賴畜牧。飼養馬匹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提供
勞力以及肉類的補充。他們並進一步指出,當地居民可能特別培育用來載運及騎乘
的高性能馬匹。43
在辛塔什塔遺址,與防禦性聚落相伴的是三個墓群,其中兩處發現了目前所
知最早的馬車(c. 1950 BCE)。44 在該遺址的六十八座墓葬中,SM 及SII 兩處墓
地的九座墓葬內發現了輻輪車的痕跡。45 這九座墓葬的埋葬方法基本一致。以其中
的SM30 號墓為例(圖8),一個可能是馭手的男性被放置在墓葬的中央。一輛輻
輪車被放置於墓葬的一端。車輪遺痕顯示該車車輪約有八根輻條,整個車輪的重量
較木板型車輪大為減輕。墓葬的另一端為兩匹可能被用來拉車的馬。在馬首附近
還發現了盾型的角質馬鑣。墓中同時發現了石箭鏃、石矛和銅矛等兵器。如David
Anthony 所認為的,墓葬中馬、輻輪車以及投射型兵器共存的現象可能表示馬車是
為戰爭服務的。46 而這一現象也表明了馭射合一的駕車戰鬥技術應是與馬車共生的。
非常相似的輻輪馬車埋藏也發現於其他烏拉山東南地區的遺址,如Krivoe
Ozero 和Berlik。47 許多學者認為輻輪馬車和一系列極具特色的青銅兵器(包括箭和
矛) 48 的出現是辛塔什塔文化的創新,它們反映了該社會出現了一個特殊的「馬車
戰士(warrior-charioteers)」社會階層。49
(三)馬車在安德羅諾沃(Andronovo)時期的傳佈:西元前1800-1200 年
馬車的使用加強了區域間貿易及競爭等方面的來往。50 這些更為密集的來往
最終促使歐亞草原的西部與中部以及中亞的主要部分,於青銅時代晚期連接成
一個具有共同物質文化特徵的地帶,即所謂的安德羅諾沃文化水平(Andronovo
Horizon)。51 具有安德羅諾沃文化特徵的器物廣泛發現於烏拉山東南、南西伯利亞
的葉尼塞河流域、中亞的葉河流域以及新疆地區(圖9)。52
然而辛塔什塔文化埋葬馬車的作法似乎未被安德羅諾沃文化所繼承。同時期的
輻輪車僅見於前面提及的高加索山南麓喀森遺址的少數墓葬。53 該遺址出土的車輪
帶有約二十八根輻條,比辛塔什塔馬車稀疏的車輪輻條更為密集。這或許表現了後
來的馬車更加堅固以及造車技術的進步(圖10)。
如同許多學者已指出的,喀森馬車與商代馬車十分相近。54 並且,青海諾木洪
遺址 55 出土的一件帶有輻條的車轂(圖11),也與喀森及安陽的車轂型態一致。這
些相似性暗示著商人所使用的馬車與歐亞草原西部馬車的形制相同。也就是說,在
草原馬車向東傳遞的過程中,這種馬車的型態與製造技術都未曾被改變過。
這一看法可以更進一步地由廣見於亞美尼亞、哈薩克斯坦、帕米爾、土瓦、
蒙古、新疆、青海及蒙古等地區的馬車岩畫圖像,以及商代「車」字的相似性所證
實(圖12)。56 如Mary A. Littauer、夏含夷及Elena E. Kuzmina 等許多學者已指出
的, 57 在這些圖像中,輻輪馬車都以非常類似的方式描繪出來:它們都以俯視的角
度呈現,馬匹則多背對背。這種表現方式與西亞、近東以側視描繪馬車的做法有著
根本上的不同。58 狩獵是這些馬車岩畫中唯一可辨別的活動。在發現於哈薩克斯坦
(圖12 右下)及青海(圖12 左下)的岩畫中,馭者手持弓箭進行狩獵的技術,應
與辛塔什塔文化的駕車戰鬥技術一致。Kuzmina 認為這些岩畫大多屬於安德羅諾沃
時期, 59 烏恩岳斯圖則提出,蒙古所見類似岩畫的年代,可定於公元前兩千紀末至
一千紀初, 60 與商晚期年代大致相當。但目前還沒有為這些岩畫定年的準確方法。
即使如此,這些型態非常接近的馬車圖像,仍然說明了使用馬車是這一廣大區域內
普遍的文化現象,並且,這一區域內的人群對馬車的使用及理解方式是非常接近
的。
然而,雖然標準草原式的多輻車轂與馬車圖像已被發現於青海,那裏的人群似
乎沒有將馬車的相關技術繼續向東傳遞至安陽。沒有任何與早期馬車相關的證據被
發現於青海到安陽之間,包括河西走廊在內的區域。見於安陽與橋北的馬車兵器工
具組內的特殊器物,如馬鞭柄、弓形器、獸首刀等,也未見於青海等地。因此,馬
車繼續東傳的問題必須要循著另一條路線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