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aptic (無明)
2020-09-25 22:16:16台灣最曲折冤案死囚!他歷經21年「生不如死」終洗冤、獻身公益16年 卻又遭一紙新判
決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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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孟穎 2020-09-25 09:10
「有個朋友在當法官,我就告誡他,一定要很細心──對法官來講,這就是個『工作』,
但對被告來說,卻可能是一生糾結……」
「冤案」一語看似離人遙遠,對於如今年近50的蘇建和來說,卻幾乎是他的一輩子──19
歲那年,他無端捲入殺人案件、遭警察電擊刑求後被判死刑、擠1坪牢房隨時活在被槍決
的恐懼下;歷經21年才得到真正「無罪」後,他放棄大企業邀約、投身薪水不高的人權團
體、16年來堅持至今,卻又因最新判決面臨可能產生的民事賠償。明明沒殺人卻可能要賠
償死者家屬,30年了,他還在跟這案件搏鬥。
2003年蘇建和初獲判無罪獲釋、案發21年後的2012年刑事全案定讞至今,或許人們對蘇建
和的認識就是「冤獄平反」、能無罪是可喜可賀,但無罪判決並不是一切的終點,與社會
脫節近12年的未知新生活、母親與弟弟背負的「殺人犯家屬」之名、死者家屬無法被平復
的傷痕,都讓他到了2020年仍無法真正「平反」──儘管重生之路如此艱辛,蘇建和願以
餘生致力公益,那鐵窗下的4170天,已深刻得讓他能夠理解各種弱勢者的無助、無望、無
奈,如今他最大的盼望,就是一切官司能在有生之年終結。
「我叫越大聲他們就越高興,玩累了就換人來整我」19歲遭警察灌水電擊刑求到下體潰爛
他想撞牆自殺卻被戴上安全帽
2020年9月份採訪這天,面對相機鏡頭,蘇建和起先是抗拒的:「別拍到我臉,我不喜歡
拍照。」沒等記者問折衷方案,蘇建和就接著說,他不是真的拒絕給拍,只是看到相機仍
會怕怕:「以前一天到晚被記者拍拍拍,每天第四台都在報報報,現在30歲以上很多都還
叫得出我的名字啊!」他原先只是個在平溪長大的孩子、高職工科畢業後做車床的年輕勞
工,19歲那年捲入的冤案,卻讓他莫名成為媒體焦點、成為台灣「名人」之一。
1991年3月24日,汐止夫婦吳銘漢、葉盈蘭身中79刀慘死家中,警方雖依現場血指紋逮捕
主嫌王文孝、王文孝也供稱是因為欠債才犯案,但因警方不相信被害人身中79刀是一人所
為,王文孝便在壓力下供出弟弟王文忠與弟弟友人蘇建和、劉秉郎、莊林勳等,說殺人前
還有輪姦,蘇建和的人生就掉入地獄。
先是友人王文忠遭警察灌水、怒罵「你哥怎麼可能誣陷你」、只能發誓說蘇建和也有作案
,接著就是蘇建和被毛巾覆面灌水到無法呼吸、暈厥後又被電擊棒電醒、生殖器被電到潰
爛,「我叫越大聲他們就越高興,玩累了就換人來整我」,那時他痛苦到想直接撞牆自殺
,警察卻硬是套上安全帽,求死也不能。
「再審法官聽了我在警局的錄音帶,我講了59次:我沒有殺人、沒有強姦、沒有犯罪。」
儘管蘇建和被打得全身是傷、同案劉秉郎與莊林勳也有遭到刑求,檢察官卻問:「你被刑
求跟我有什麼關係?」儘管現場鞋印就只有王文孝的、所謂「凶刀」也驗不出蘇建和等人
指紋,蘇建和依然在1995年遭判死刑定讞。
那時死刑定讞幾乎是3天就會被槍決,蘇建和在僅有1坪大的牢房與2–3名獄友擠成一團、
天天活在可能被槍決的恐懼裡。他曾替46個死刑犯獄友送行、其中至少3件他確定是冤案
,也看著許多冤案受刑人發瘋、幻聽、嘗試自殺又被救回,生不如死。
甚至,有媒體在完全沒採訪的情況下刊出所謂「獨家專訪」,那些報導寫得繪聲繪影,家
人背負「殺人犯家屬」陰影、弟弟遭同學嘲笑,蘇建和則在疊滿水泥、鐵柱而無法伸手出
鐵窗的牢房裡怨天怨地怨警察,不敢想像什麼「未來」。一片絕望之中唯一的希望,是四
處奔走要替兒子平反、甚至聲援江國慶與盧正冤案的父親:「我爸為了救我積勞成疾,他
本來不會那麼短命的,他做自助餐凌晨兩點備菜、收店下午去陳情,有時候半夜才回去,
接著又要備菜……」
蘇建和說,父親不只每周都會去看他、聽他抱怨警察抱怨司法不公,父親也印文宣紙本跑
遍各校法律系、一切人權團體陳情,奔波數年才終於找到1984年成立的台灣人權促進會(
台權會)──那時辦公室只有3個工作人員,父親雖然困惑「怎麼這麼小」還是陳情,沒
想到對方一看就直說蘇建和的案件疑點太多、就受理了。「原來重點不是人多或人少,是
他們有沒有心去做一件事。」蘇建和記得父親當時這麼說。
遵從先父遺願投身公益與司法改革:如果踢到一顆大石頭跌倒,我願意把石頭搬到旁邊去
、避免下一個人再受傷
2003年1月13日,蘇建和首度等到遲來的「無罪」、暫時恢復自由之身,然而他早已脫離
社會12年,要「回去」並不容易。蘇建和說,19歲那時家裡還是大同黑白款、出來以後卻
變成108個頻道、他連遙控器都不會用,熱水器也多了安全開關、他一開始連洗澡怎麼開
熱水都不會,這些都還算小事──更困擾的是因為牢獄生活暴瘦如骷髏、走在路上都會被
警察懷疑吸毒,也因為自己實在太「有名」,連在社區生活都有困難。
「人家看你好像不同世界的人,我們那社區的人都知道我,我好像有刺一樣、人看到會盡
量彈開,坐火車的時候報紙還是很常報我的案子,有遇到兩三次乘客的異樣眼光,那時候
有車掌很好心,他會說,不然你去車掌室、坐到台北車站……」承受異樣眼光的當然不只
蘇建和,他後來才知道自己被抓去關時,就讀國中的弟弟因為名字也叫「蘇建X」,常被
看到命案報導的同學問「是不是你哥」、被嘲笑、弄到一度患上憂鬱症。
雖然「有名」也給了蘇建和一些重生的機會,本案超過400名的救援團體志工裡有成員是
大企業老闆、至少兩家大公司要給蘇建和工作機會,蘇建和婉拒了。在連電腦都不會用的
情況下,蘇建和挑選一條最艱辛的道路、選擇到人權團體當志工又轉正職,為的是父親的
遺願。
「你有沒有想過『未來』?」「沒有,我現在只有怨恨。」這是蘇建和父子在看守所曾經
的對話,那時蘇建和怨天怨地、怨警察怨司法、根本沒辦法靜下心,但在父親反覆「要看
書」、「要替未來打算」叮嚀下,蘇建和在23歲的某天突然看起書來了,即便那時被判死
刑。而後的一段話,更是改變蘇建和的一生。
「如果有天你在路上踢到一顆大石頭,心裡會怎樣想?」蘇建和記得那時父親這樣問,他
秒回:「譙他啊!誰這麼缺德,在路邊放石頭?」那時父親說,他以前也會這麼想,但在
救援自己兒子,甚至跟人權團體聲援盧正、江國慶等冤案以後,他想法變了:「如果在路
上踢到一顆大石頭、被絆倒,有餘裕,我願意把石頭搬到旁邊去、避免下一個人再受傷。」
「我當時聽到才20幾歲,我滿無感,但我爸爸希望我記得,後來他把這變成遺願了……」
後來父親沒等到兒子平反就抱憾離世,蘇建和說,那也是他唯一一次非常想死的時刻,但
後來想想自己碰到很好的義務律師,那些律師21年都不願意放棄他、「我難過的時候他們
哭得比我這當事人還大聲」,後來聲援蘇案的志工還高達400多位、有學生有護理師甚至
有大企業老闆,他意識到社會仍有良善,他想法也慢慢變了。
「雖然我們沒有做壞事、我們是被冤枉的,但我們受人恩情要回報,我要往那個NGO、公
益團體工作。」就這樣,蘇建和來到當年聲援他的人權團體從志工開始做起,周一台權會
、周四民間司改會、二三五在人本教育基金會、之後又成為專職人員,他想實現父親遺言
,把一切傷人的大石頭都搬開。
「就像當年從來沒人問我在想什麼,大家就覺得我是壞人」親身體會刑求與歧視之苦 他
獲判無罪16年來致力零體罰、為弱勢發聲
人權團體也是一份工作,與社會脫節12年的人要去工作並非易事,蘇建和記得一開始在人
本當志工就因為搭電梯面無表情嚇哭樓上的年輕OL,執行長帶他去道歉、教他怎麼跟人應
對打招呼,他也記得曾有同事問他「為什麼不吃午餐」,他竟冷淡回答:「吃那麼飽要幹
嘛?可以活著就好了。」命都差點沒了、12年的青春被司法葬送了、父親也不在了,他還
能在乎什麼?唯一能在乎的,就是人權法治最重要、要當志工、要履行父親的遺願。
那時人本教育基金會正在推行零體罰,蘇建和到剛蓋好的101底下發傳單、一天發5000份
,12年來都在牢籠裡看不到陽光的他根本不怕曬太陽、曬到滿臉都黑斑也不在乎,他也跑
遍深山發問卷、參與100多場的擺攤宣講,做著做著蘇建和也慢慢意識到,原來自己過去
受過的苦,都跟人權議題有關。
2000年5月2日民間司改會展開救援徐自強、2003年獲判無罪的蘇建和加入整理連署書的工
作,後來又投入鄭性澤平反聲援──同是冤案被害人,蘇建和當然對徐自強與鄭性澤案很
有感、也以過來人身份鼓勵他們,但他關心的不只是冤案,例如人本教育基金會推的「零
體罰」,蘇建和就相當支持。
「你打小孩是為什麼?因為小孩不按照你說的,你就打他、讓他害怕恐懼、他就配合你說
的──之前那些警察不就這樣對我的嗎?他就刑求你、逼你說是你做的,這樣的教育導致
我們整個社會歪樓……這種體罰教育下長大的小孩,如果他今天當老師,就繼續去體罰學
生,去當警察如果覺得『反正你看起來就是壞人』,就會用刑求的手段逼人家認罪……」
蘇建和嘆。
碰上樂生療養院漢生病患者(昔稱麻瘋病)遭迫遷、三鶯部落原住民家園要被拆掉時,蘇
建和也是相當投入:「在我看,因為他們是弱勢所以『沒有聲音』,無法為自己發聲、都
是人家來決定你的──這就像當年從來沒人問過我在想什麼,反正大家就覺得我是壞人啊
!即便說我還在審理中、沒定罪,我被媒體報那刻開始,人家就認定我是壞人……」2006
年間於台權會任職組織發展部主任時,蘇建和也從醫學防治角度寫過愛滋病專文,為當時
盛行的「講話被噴到口水就會傳染」謠言大力澄清:「愛滋病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認識
愛滋。」
2008年某次中央研究院的研討會裡,蘇建和身邊坐的是執業15年資深律師、從業16年元老
法官,當他被問「你是誰」的時候,他神秘一笑:「我個人在『實務工作』17年了。」扛
著冤獄的日子意外成為一種「實務工作」經驗,蘇建和親身感受司法失靈帶來的沉重傷害
,即便學歷只讀到高職,他很明白什麼叫「歧視」、什麼是加諸於街友與檳榔西施身上的
「標籤」,他到學校演講談冤案也可以談得順暢。
例如,蘇建和去演講時常跟學生舉例,有個孩子到校常遲到,被老師認定愛玩、打電動打
到爬不起來才遲到,後來老師才知道那孩子靠奶奶扶養、每天清晨都要跟奶奶做資源回收
,才會累得遲到──如果不知道這一面,大家都會以為那孩子本性就是壞、就是懶惰愛睡
覺,一如那些上了社會新聞的所謂「壞人」,但事實真的只有這樣嗎?是不是需要調查證
據?如果只看到極表面的狀況,就永遠有人會被誤解、被冤屈。
遺憾是「被害者家屬」之痛:如果不是當年法院誤判、讓他們誤認,我們彼此之間根本不
會有交集……
雖然做人權團體幾乎不可能發大財、工時不定難找對象、蘇建和常被媽媽唸怎麼還不結婚
,甚至他也明白:「如果16年前就去大公司工作,我可能有家庭、有小孩、有規律的生活
。」但當蘇建和去企業募款,被老闆問「我十幾年都在賺錢,你做什麼」時,這工作可以
讓他驕傲回答:「雖然我這十幾年來都在虧錢,但我在消除偏見、讓司法公平公正、法治
人權,我覺得我是『富有』的──雖然社會進步不完全是我促成的,但我有關心,我有為
這些努力過。」
只是蘇建和心中仍有遺憾,是被害者家屬永遠難解的疼痛。「誤判我的是法院,他們也造
成被害人的誤解。」1991年吳銘漢夫婦遭殺害後,年幼的孩子肌肉萎縮症發病、家族辛苦
扶養至今,卻因當時《犯罪被害人保護法》未上路而沒得到任何補償,當法院判決告訴死
者家屬說蘇建和等人就是凶手、直到2012年才無罪定讞,家屬怎可能接受?
於是,死者家屬依然持續提民事賠償上訴、已遭槍決主嫌王文孝的母親需賠償831萬元,
2020年8月27日,一路被判「免賠」的蘇建和等人也碰上最高法院廢棄原判決、發回更審
,蘇建和早在8年前就無罪,今日卻還是有可能要賠償死者家屬。面對這判決,蘇建和當
然難受,沮喪時會拚命跟同事討拍、問說能不能請長假。
被害人家屬與冤案受害者在司法上不得不對立,蘇建和無奈,但並不怨死者家屬,他心裡
知道,一切還是在1991那年就出了錯:「發生不幸的事情,都是很突然的。」那一年,被
害人一夜間失去家人、蘇建和也被抓去汐止分局刑求、一夜間變成「殺人犯」,錯誤的刑
事判決又讓死者家屬深信蘇建和涉案至今:「如果不是當年法院誤判、讓他們誤認,我們
彼此之間根本不會有交集跟誤會……如果證據有調查,1991年我當庭就釋放了……」
「對每個法官而言,一個冤案或一件刑案可能只是他的『工作』,對每個訴訟的人卻是一
輩子的大事──我完全沒有任何刑事記錄、就這件而已,卻從我19歲打官司打30年,到現
在還沒落幕。」2012年的刑事無罪定讞並非蘇建和案終點,就連今日部份輿論都還是會質
疑蘇建和:不是你,為什麼要承認?要承認就要負責啊?
如今蘇建和已不怨法官了,他只希望能繼續促進司法改革,他甚至非常關心法官的工時問
題:「怎麼去改變司法,要去倡導、要協助他們,讓現在的審判環境變更好──司法官你
看他薪水很高沒錯,但就爆肝、還會腸胃不好,你過勞就容易出事,回頭要收拾,可能30
年都無法解決……」
如何落實犯罪被害人保護、讓家屬得到保障,如何檢討冤案、如何確保訴訟品質、如何讓
冤獄平反者順利回歸社會,這些都是蘇建和極關心的問題。蘇建和盼望有生之年可以不必
再面對訴訟,而在真正能「下課」的那天前,他仍會遵從父親遺願,在人權路上搬走一顆
顆傷人的、也曾經絆倒他的,各種「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