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鐵門的是佩可拉。
她半個身子露出門框,後面好像在拖著什麼,
非常吃力。框啷框啷框啷的聲音和垃圾袋在摩擦,
傳遍整棟公寓的樓梯間。
「嘿咻、嘿咻……」
隨著佩可拉慢慢走出門,這才能在樓梯間昏黃的燈光下看見,
是滿滿一袋的啤酒罐。
如果是每天小酌累積起來的,
那也至少積了一個月吧。
如果問樓上樓下的鄰居,大家都會回答,
他們很少看見佩可拉出門,也不知道這個住在三樓的神祕女性在做什麼。
「唔嗝……」
佩可拉恍惚地打了個嗝,拖著垃圾袋下樓,
也不管現在是凌晨兩點,
窄窄的樓梯間裡迴盪著袋子裡瓶罐的碰撞聲。
她拖著垃圾袋來到一樓,要繞到後門去。
「喲。」
「……嗯?」
深夜無人的街道,騎樓下靜靜停著冰冷的機車。
只有門口旁,有人對走出門的佩可拉打招呼。
是櫻巫女,她正在蹲著大便。
「嗝……咪口前輩peko……」佩可拉露出笑容,拋下垃圾袋,
搖搖晃晃地走近櫻巫女。
「唔嗯,」咪口捏著鼻子側開身子,「酒臭味好重捏。」
「那是因為~佩可醬剛剛在喝酒……嗝……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啦。」她搖搖手,示意滿身酒味的佩可拉離遠一點。
夜裡,只有某處蟋蟀的聲音。
遠方的路口隱約有車經過,然後又消失了。
啤酒袋依然擋在沒有其他住戶會下來的樓梯口,
塑膠袋口悄悄地垂落。
只有櫻巫女的肛門口,間歇地排泄著唯一的聲響,與濕潤的糞便。
「……。」
「幹嘛?」
佩可拉默默盯著櫻巫女的臉。
正在大便的她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但那也不是不自在。
就只是,純粹好奇對方在想什麼,所以輕鬆地問。
說也奇怪。明明已經這麼久沒有說過話了,
可是突然像這樣子見面,
...........
又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佩可拉用不修邊幅的姿勢蹲下來,
因酒醉而恍惚的雙眼,和櫻巫女微微紅腫的眼睛對上。
櫻巫女也直直盯回去,沒有說話。
兩人長久以來的相處,
早已不需要語言介入任何沉默,反倒這樣才是她們最舒適的模式。
靜靜地,等著對方開口。
於是佩可拉回答。
她親了櫻巫女。用嘴唇輕巧地覆蓋住她的櫻桃小嘴。
咪口沒有閃避,也沒有別的動作,
只是任憑佩可拉吻著她。
並不是煽情的,也不是浪漫的。
就只是,簡單地接觸著彼此的嘴唇。
只有,呼吸。感受著對方頻率的、溫熱的鼻息,
和自己的呼吸逐漸同步。
「……呼……呼……」
兩個人的呼吸聲,交疊在一起。
呼出的氣在她們互相碰觸的鼻尖之間,無比熾熱。
兩人的視線都低垂著,沒有對上,
靜靜地感受著重合的雙唇。
蟋蟀靜了下來,
塵埃靜靜在路燈下漂浮。
蛾停在燈殼的邊沿,緩緩收展著翅膀。
咪口的屁股慢慢地擠著一條纖細的、柔軟的糞便。
連綿,牽掛不斷。
沒有任何聲響,也不急不徐。
就只是在夜空下、在燈光邊緣,在兩人交疊的影子裏靜靜地拉長。
碰到地上時,也不曾斷絕,也沒有堆起,
僅緩緩地蔓延出去。
沒有變過的鮮黃色,依舊宛如嬰兒的糞便。
在她們見面、說話、擁抱過無數次的公寓門口。
就連星星也睡著的這一刻。
良久,佩可拉才終於甘心把嘴唇放開。
她擦著嘴角微微沾上的唾液。
咪口依然沒有動,彷彿只是兔田主動把嘴湊過來又收回去而已般,
平靜地問。
「……為什麼在哭捏?」
一部分櫻巫女的臉,微微照著騎樓前那支路燈的泛光,
可以看見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笑著、微微皺著眉頭。
但佩可拉則是滿臉眼淚。她現在已忍不住,邊哭邊抽搐起來,
偶爾漏出哽咽聲。
「咪口……前輩……」她不停擦著眼睛,可那眼淚還是不停地涓流出來。
眼前的光線都被水分染成了六角形,
模模糊糊的黑暗騎樓中,佩可拉只能看見咪口的臉變得清晰。
原來是擠出了最後一點大便的咪口,此時也站起身來。
「對……、對不……」終於號啕大哭的佩可拉,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可是,她還是死命地說著什麼。
以前,都是她笑某人說話像是嬰兒,聽不明白;
現在則是佩可拉自己像是個失落的、迷惘的、無歸宿的孩子,
在自己住家的門口哭得說不出話。
那是她家?那也許曾是她家。 ..
但對於現在的佩可拉來說,如今那裏只是一間屋子。
.. .. ..
她或許住在那裏。她每天在那裏喝酒。在那裏喝完酒了就實況,或是實況完了喝酒。
每天對著螢幕、攝影機、手機鏡頭笑著。
..
可是那裏不是她的家。
直到方才的某個瞬間,佩可拉才驚覺。
「……。」
咪口沒有拿出手帕,也沒有伸出手。
她只是靜靜地,等著佩可拉說出想說的話。
「對不起……咪口……前輩……」黑色的手套都濕了,佩可拉還是不停揉著眼睛。
兩人之間又靜了下來。
咪口沒有繼續對話,而是默默地看著佩可拉擦眼淚;
佩可拉也努力想讓自己的情緒恢復下來,
卻始終沒有辦法停住她悲傷的漣漪。
良久,咪口這才側過身子,看向佩可拉背後。
「那堆啤酒,是要丟的捏?」
佩可拉邊哭邊轉頭過去,這才想起來自己拖著一袋裝滿啤酒罐的垃圾袋下樓。
哭泣使她說不出話,
想用力點點頭,卻還是感覺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氣。
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太久沒有好好吃飯了。
「真是的,不是說過要每天打掃了捏。」
櫻巫女撿起那袋裝滿鋁罐的垃圾袋,「走捏。」
她空著的那一隻手,則伸向佩可拉。
佩可拉停下擦拭臉龐的手,低著頭,從指縫間看著咪口的手掌。
「……?」
「笨蛋兔田,不是要丟垃圾嗎?沒力氣拿,至少幫我帶路捏。」
「……。」佩可拉微微地點頭,「嗯……。」
佩可拉的手也輕輕地、像是害怕的孩子般,碰上咪口的手掌。
櫻巫女沒有轉頭過來,右手把垃圾袋好好提起,
左手則伸長過來,緊緊握住那隻被眼淚沾濕的、虛弱無力的手。
她們沒有再說話,只有被牽著的少女尚未平息的吸鼻子聲。
提著垃圾袋,一起繞過屋子的轉角,身影消失在那裏。
半響,她們又走了回來,依然緊緊不放。
兩人一起關上大門,走上樓梯。
那個夜晚又再度平靜了下來。
上樓的腳步聲,也許就是這棟大樓門口,今晚最後的聲響。
離日出,還有幾個小時。
樹叢裡的蟋蟀再度唱起歌來,
城市又重新睡去。
路燈下,少女走上騎樓。
背對著燈光,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但能看見她蹲下身來,從地上撿起誰人剛剛留下的排便。
那不為她的溫柔的餘熱,在少女的嘴裏縈繞著。
「……原來,我們真的只是商業組合呢……。」
吞嚥了最後一口,
星街彗星戴上耳機,重新走入黑夜的街道裏。
溢出耳機的聲音中,
能夠聽見令人想起夏天的旋律,與清澈的歌聲:
「沒錯,妳是朋友,
請抓住我的手吧。
沒錯,沒有了妳,
我就沒有哪裡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