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裏有一片翠綠色的草原，那麼，在似乎被誰人修整得溫馴平坦的葉片之間，
某處，或許就有徐徐前進的水流。
那水清澈，甚至被永遠晴朗的天空染得湛藍。水面反射著如荷包蛋的太陽，被神明
的精巧手藝調理得飽滿而散發出溫暖的煦光。
蛋黃底下有魚影，在微微舞動的水波泛暈間捉迷藏。有些躲在土與草根相接的陰影
裏，有些則彷彿停在原地，只擺動著身軀。有一道快速竄過的小小影子，只有它在這停
止的時刻中前進。
無邊無際的草原到哪裡，流就延伸到哪裡，愛探險的魚也就到哪裡。然後，它會經
過無海的蝕洞吧。它也會經過麥田中央那莎草紙摺成的風車磨坊。過了一段時間，水流
會消失在草埔裏，藏進底下，經過蟲與蟻的家，再經過誰回憶裏的秘密基地。
往上──往前一小段距離，然後再往上。如今水道已經回到上坡，在充滿大地氣味
的黑暗中透進一絲光芒，那正是往上的方向。
那水，似雀躍著重見光明似地，從土裡淌出時還會跳起小小的曲線，然後再繼續流
動，如無意逡巡的旅人一樣向前奔去。魚兒也跟著跳起了，從小洞裏出來，往水面上打
了一潑飛沫。
──但它便沒有那麼順利了。銀鱗的小魚被車軸草莖剝皮綁成的絲線「沾」起。那
線並不結著勾，卻一碰到鱗片表面，就好像被黏住地似，只能任憑身體被坐在溪邊的少
女釣起。
泛光的魚眼透過滴落的流水看向地上那依然流去的溪，腮與嘴巴連動著一鼓起，又
一鬆卻。
湍湍的水流聲，其間夾著魚嘴細微的啵啵聲。背光的少女捲起車軸草的釣線，擰起
紅色的眼眸仔細看著這魚。那魚的黑眼瞳也對著她，兩道視線互相泛染著淡淡的色彩。
「……。」
「……啵……」
「你從哪裡來？」少女說。在草坡上單跪著膝的姿勢佇立不動。
魚兒沒有回答。
「你想去哪裡？」
微風輕輕吹過終年帶著珠露的滋潤草地。草葉摩擦、水流潺潺、風行窸窣，還有從
某處，在視線之外的某處，某種巨大的物體緩緩搖擺的聲音。儘管那陽焰之下有這麼多
聲響，少女發起的對話卻始終聽不到下一句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又一個問題。「那裏會有什麼？」
……
咕咚。釣線從銀鱗上自脫離開來，小魚掉進了水流裏，向日光不及的靛紫色地平線
繼續游去。
少女的青髮在風中吹動，誰人曾細心妝點的側髮絲在紊亂中吹散成風的輪廓。她的
手再度放下釣竿，讓車軸草的莖絲重新觸到水面。漣漪，波動，載浮載沉。紅色的雙眼
緊緊盯著那一點。
逆光……層疊在少女些許駝背身影之後的，巨大的樹影。百尺高的齒輪古木，張開
其壯碩的老根朝四面八方延伸，魚追隨著的水流在可視的盡頭最終藏入了根下的小小縫
隙。其中一條樹根延伸到少女的座下，靜靜地盤著，周圍的綠草向兩旁散開。
太陽在樹的遠方，透過枝頭與葉叢的縫隙間灑下日光的淬片。永遠晴朗的藍天則不
時散著雲絮；綿延的雲尾，如逐漸消逝的過去。
少女依然坐在樹根上，等待著──
──等待著什麼呢……？
《安息樂園》
Rest in Paradise
如果那裏有一片翠綠色的草原，還有豐饒的土壤、水源，最好再一座孕育著樹林與
煤礦的山吧。那麼，任何急於在長年戰火之後復興的國家，想必都會覬覦著要物色這塊
象徵著財富的寶地。
更何況如今這塊地座落於兩座好鬥的大國之間，用山脈畫成的國界線上。同時掌握
著豐富的煤炭與軍事要地，以及能穩定自給自足的天然資源。這麼考慮，就會覺得境界
中立國「梅．羅門羅」的存在是奇蹟的結果。
奇蹟。確實是奇蹟。盧耶最近也不禁開始這麼想。
灰穹色的騎士在高塔上，輕撫過蓋住的護面。可動的細長隙牢面甲裏，親眼看過、
灑上過無數戰場鮮血的雙眼如今卻打著冷顫。汞製的手鎧雕滿精細的吊鐘花紋，複雜卻
不交錯地纏繞在梅．羅門羅每副騎士鎧甲全身，最終集中在左肩處。
騎士向陽的左肩，蓋著黑曜石色的破縷披布。長曲喙的太陽鳥繡金紋，是梅．羅門
羅的象徵。
騎士把覆在面甲上的右手稍稍拉遠，擺在眼前。水晶刀柄長年磨劃的細紋佈滿在掌
甲內側。眼前的右臂和他藏在披肩下的左手一樣，儘管非常悄聲，但只要豎起耳朵，就
能夠聽見手甲與臂甲微微顫抖的碰撞聲。
「……原來如此。從前那種面對任何敵人都無所畏懼的感受，都是拜您所賜的錯覺
嗎……？」沉厚的、沙粒的低語聲，透過頭盔下頷傳透出來，顯得悶沒。
「貝雪德陛下……」
多節的削尖掌甲從小指開始逐一收起，最後將大拇指覆上拳面，緊緊地握了起來。
打從在這個國家出生起。不管是布別林閣殿下手持劍面搭在自己的肩上那一刻的重
量；還是就任後第一晚就面對解放國的夜襲，戰鬥直到日出；就算是得知鮮血戰爭正式
發生的那一天早晨，「灰騎士」盧耶從來沒有因恐懼而顫抖過。
起初，或是說至今為止的人生裏的三十三年，旁人都說是他天性勇猛，所以總是能
佇立在梅．羅門羅的戰鬥前線，作為所有騎士團員的劍鋒勇往直前。但是，此刻他才明
白並不是如此。那才不是什麼勇猛，而是狐假虎威。從出生至今，都是他被奇蹟的國土
梅．羅門羅包容而守護著，他才能夠在至今為止的軍陣當中從容地活下來。
更準確地說，是貝雪德陛下的榮光……拜他尊敬的女王所賜，才能夠安然度過那麼
多場奮戰，活到此刻站在這裡。
騎士的目光從自己的右拳移往遠方的地平線。太陽正在昇起，不久之後就會將主的
神威披布在整片天空，宣布今日的開始。
……同時也是血戰的開始。
「所有人注意！」
慢慢升起的日光反射在盧耶的盔額上，他於是大喊。高塔下方，梅．羅門羅的「烏
雲騎士團」已排好隊列半個鐘頭。一聽見命令，騎士們旋即將右手舉起，搭在左肩的長
曲喙太陽鳥披布上。整齊劃一的鎧甲部件敲擊聲如暴雨中的擊石電鳴，清脆地迴盪在操
練場中。
那聲響，就連主城外的市街區都能夠聽見。即便再如何不願面對今天的到來，躲在
避難所的無眠市民們還是聽見了這宣布和平終結的聲音，不禁豎直背脊。
「主的神威已經昇起。祂的威光如往，照耀梅．羅門羅的城塔！」
盧耶也將右手搭在披肩上，作標準的敬禮。他仰起下頷，瞻望著昇起的旭日。逐漸
落下的陽光如今照到他破舊的披肩，太陽鳥的金繡在光芒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輝。
「同時，梅．羅門羅與解放國約定的開戰時刻也已經來臨。」盧耶感到手中一陣黏
膩。不知何時起，他開始流起手汗。即使在這高塔上的只有他自己，更何況隔了一層手
甲，但他還是無意識地握緊搭著披肩的右手。
「太陽鳥以蜜為食，而非鮮血。啊，則它的子民，也應當如此。」
「但那來自東方的嗜血攻勢，信奉不同的教條！因嚐得自由甜頭而發狂的奴隸，不
會諒解！不會慈悲！他們握的鋤與斧，恨不得剷平梅．羅門羅的城與佛雪爾山脈！」
「如果背離現實而饒過那些農民，那麼今天日落時，各位與太陽鳥子民們的頭顱將
會被高掛在梅．羅門羅的城牆上吧！」
「我們的刀鋒，」盧耶維持著右手搭在肩上，而左手從披肩底下竄出來，直直地舉
起一把梅．羅門羅四鎖式藍晶刺刀，「背負所有太陽鳥子民的安否！」
刺刀細長的三角狀刀身直面著東方，讓盧耶眼前的日光被藍晶的表面吞沒而褪色。
「至今為止，殿下與陛下以其才能守衛國土，鞠躬盡瘁。現在，是時候換我們挺身
而出，守護他們留下來的國度！」
「為殿下與陛下，為他們獻上生命保衛的一切。為太陽鳥的子民而奮戰吧！」
盧耶迅疾地向下收回藍晶刺刀，披肩如被暴風捲動一般飛揚起來。而操練場中的騎
士們也以士氣高昂的戰吼呼應。踏地，操練場沙塵飛揚，飄盪的土塵因戰吼而波亂。
灰騎士佇立於原地，掃望著依序展開行軍的隊列。他不禁感到後悔。作為梅．羅門
羅現今最年長的戰士之一，盧耶在戰技上多少還是抱持一些自信。但是要像生前的殿下
那般滔滔不絕地、真正地用語言鼓舞起所有將要赴死的戰士的心靈……他明白，以他剛
剛那些拙劣的宣詞，和殿下的口才相比天差地遠。或許在正出發的騎士們當中，就有許
多人會因這份不足而失去生命吧。
盧耶放下雙臂，握緊拳頭。
「公主陛下……」
他轉過身子，看向後面的門裏。
「……。」
斗大的眼眸，無光地回望盧耶。
作為三萬人的小國，至今為止能夠無數次抵禦東方的解放國與西方的自由殖民地，
幾乎可說是靠布別林閣殿下和貝雪德陛下兩人才能達成。
更何況這次的敵軍是以人海戰術聞名的解放國。僅僅數百名的烏雲騎士團，以及千
人組成的民兵隊，就連盧耶自己都感到希望渺茫。
「公主陛下……」
公主陛下，我們走吧。
第二次嘗試說完這句話，他卻又再度語塞。布別林閣殿下以及貝雪德陛下都兩人都
身亡的現在……梅．羅門羅的希望，就只能寄託在「最後的遺產」上了……嗎？
他看著眼前那矮小的、年僅四歲的小女孩。即便已經四歲，卻還是不曾說過一句話。
雖然皇宮裏始終有些不敬的傳言，但殿下和陛下都是天賦之人，怎麼可能生下一個不會
說話的女兒？但這些傳言，在殿下與陛下過世之後，甚至蔓延到了市街區裏。鮮血戰爭
之後，國王與女王過世，又遭解放國趁虛而入地宣戰……梅．羅門羅的民心已經潰堤，
一個背叛所有人期待的公主更是雪上加霜。
就連盧耶自己也逐漸失去了希望。
公主陛下眨眨銀白色的眼睛。她繼承了貝雪德陛下獨特的瞳色，本來是備受國內上
下所有人厚望的女兒。
眼前的身影，是他敬愛的殿下與陛下的遺孤。但此刻盧耶卻覺得自己心裡的反應與
理應為國盡忠的騎士團長相差甚遠。他焦躁地搖搖頭，起步走向旋轉的圓樓梯間。
「……公主陛下，我們走吧。」
「……。」她依舊那樣，始終不發一語。即使對她說話，也總沒有回應。
灰騎士向公主伸出手，她呆滯了一陣，看向騎士的手又看向頭盔。然後，這才猶疑
地用手指搭上騎士的手甲背。女孩用依然無光的眼神看著他，而盧耶沒有說更多話。他
默默地放慢步伐，帶著公主一步一步地走下階梯。一旁的老傭人也轉過身來，走在兩人
的跟後。
日出，背光走下黑暗臺階的將亡之國的騎士與公主。高塔底下是起步行軍的赴死騎
士，遠方則是從太陽中走出來的、高舉解放大旗而手持農具、帶著凝重如死者的臉龐凌
亂淹向梅．羅門羅的解放國步行軍。在長達十一年的鮮血戰爭結束而仍未終息的春天，
當在大火中失去巢窩的野鳥們仍渴於啜飲亂葬地的血水時。
如果那裏有一片翠綠色的草原，或是，任何東西都好……
即便手中還在撕咬著腐敗的屍塊，他們都會飛撲向那裏。用指甲挖起土堆，把牙齒
埋進溼爛的碎草裏。截斷徐流的小溪，抓起擱淺的魚兒。畢竟，他們就是那樣的物種。
一個被從樂園永遠放逐，任何所在都無以安息的物種。
主曆四百三十一年四月，解放國斯庫沃斐對境界中立國梅．羅門羅發動戰爭。這是
鮮血戰爭終結後的大陸東部第一場主要戰事，距離終戰僅短短七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