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唰、喀唰──」
寬廣的綠野，此起彼落的鏟土聲。但是放眼所及之處，並沒有辛勤的農人。
確實，從太陽自地平線探出處，彷彿追隨著長銳的日芒一樣延伸出無數青草被翻開
而留下的黃土軌跡。那是解放國的行征路，解放國有多遠，鏟出的征服道路就有多遠。
總領導者指尖向哪裡，十萬個解放國軍民就朝那裏邁進。
宛如血潮的軍勢。環繞梅．羅門羅的青翠草原，被解放國軍隊的紅制服給浸成強烈
的對比色。
「呼、呼…唔咕……」
手中抱著鏟子，幾乎全身的重量都依託在鏟柄上。枯竭的眼窪，嘴巴大張卻沒有唾
液能流下，即便如此依然拖曳著沉重的雙腳、追隨著隊列前方的人與自己鏟出的斑駁土
道邁進。被強迫徵召的解放國「志願」兵在故鄉用家中的大紅布自己縫成的制服，如今
已經被泥巴染成了髒紅色。
「喀唰。」「喀唰。」疲弱不堪卻為數眾多，彷彿從墳裡爬出的大量半死不活者正
從地平線遠方以包圍之勢不停接近。儘管不像神話那樣誇張得地面都會震動，但這一刻
梅．羅門羅城裡的所有平民只要張開耳朵，都能聽見四周有一種悄悄、不斷的沙漏聲。
那沙漏聲雖緩，卻終日不曾停過，並且，跟著太陽的昇起，愈來愈接近。
從城哨上看，梅．羅門羅就像血海中的孤島，並且即將在漲潮中迎來窒息的結局。
「貝雪德陛下，願您庇佑……。」灰騎士盧耶站在城門上方，在披肩底下緊握著手
中的藍晶刺刀。
「前進──！騎士前進──！」
伴隨著凱旋螺角的吹聲，騎士團各部隊長正聲嘶力竭地指導著部下。在城外，梅．
羅門羅的民工隊花了四天不眠不休地蓋好臨時的防線，用佛雪爾山脈的山毛櫸蓋起了木
牆與刺柵。階梯連接著離地四尺半的高台，讓弓兵也能從木製防壁的空隙中進行狙擊，
而低處也有矛兵突刺的窗口。
城門前的木壁圍出一塊凸出的臨時堡壘，而木牆當中縝密地挖了許多複雜曲迴的坑
道，是為了阻饒敵人前進所挖成。這是梅．羅門羅的外圍防線。而真正的城牆上，也安
排了弓兵隊，射手間互差著射石炮。石砌的城牆雖然連接著佛雪爾山脈築成，但因古老
而多少有些裂縫。沿著城牆，不時能摸見鬆動的磚石。
在解放國預告戰爭後的四天裡，一部分的民工隊甚至忙碌於清理城牆上的青苔與爬
藤葉。因已故國王與女王而維持著長久和平的梅．羅門羅，甚至在鮮血戰爭時期也沒有
面對值得一提的敵襲。這豐饒的國度，如今在解放的行軍面前顯得搖搖欲墜。
城牆之內，繁榮的市街與水道幾乎沒有任何實際的防禦意義。靠山而建的王家庭園
那金色尖刺的牆頭圍欄，在有心的刀劍之前也無法佇立太久。因此，梅．羅門羅的城牆
就是實質上的最終一道防線。
在城牆、木牆堡壘之外，最後的前線。彷彿對抗著鐵鏽與紅土的黃昏，灰色的烏雲
從梅．羅門羅的城門傾瀉而出，迅速散開，最終沿著太陽鳥之城的壁壘周圍延展出第三
道防線。稀薄而不過幾百人的灰色鎧甲，在血海迎襲的山脈跟前顯得貧乏。即便如此，
這淡淺的陰天仍堅定地包圍住背後的國度。
解放國長征軍的最前方，倚著長柄鋤頭的男人虛弱地舉起手，擰擰雙眼。
「那是……烏雲……」
「是烏雲騎士團……」
部隊裡，很快出現騷動的話語聲。日夜連連前進不停的步卒們說起話來不帶中氣，
但此起彼落的隻言片語中，聽得見明顯的動搖。
閃電。抑或是，東昇日頭反照在水銀鎧甲上的搖晃光芒。在前排解放國軍人的眼中
難以分辨是前者還是後者。一道散開於梅．羅門羅城周圍的大地之上，明顯顏色不同的
「陰天」就在那裏。灰色鎧甲部件上的紋路，在陽光中如山雨欲來的池漣。電光不時閃
現於翻攪的烏雲中。
「幹什麼，腳步不准慢下來！」紅袍的士官騎著瘦馬，一腳就踢往發抖的徵召兵。
「……嗚！」徵召兵差點整個翻了過去。但他雙手緊抓著鏟子柄，又被後面的部隊
不停往前推動，只能在人海中硬是繼續前進。
「說是多厲害的騎士，充其量也不過兩、三百人。你們一人一腳踩過去，還不把鎧
甲都給踩扁了？」
士官又向側邊彎下腰，用手背搧了另一個可憐蟲一巴掌。
「咿──！對、對不起──！」無力的徵召兵急忙再度擠出力氣，舉起鏟子往前再
度鏟出另一步。
即使面對著逐漸淹沒視野的紅色軍勢，圍在最外層防線的騎士們仍舊佇立不搖，站
在原地。而在那防線的正中央，始終立於騎士團之前作為劍鋒的騎士團長盧耶，此刻也
不例外地以身領導著所有太陽鳥的騎士。
「這下子真的完了吧。」
笑著說，邊靈巧地轉了手中的梅．羅門羅四鎖式藍晶刺刀一圈，用右臂與胸口之間
的空隙插進刺刀刀鋒，以便用手拍拍黑色披肩上的塵埃。那是盧耶的副手，霧霞的費伊
蘭。除了披肩底下本應是左臂甲處提早截斷於肩口處外，她全身的鎧甲與騎士團標準的
裝備並無差異。和盧耶差不多破舊的披肩布，在尾端延伸出幾道長長的斷線，沿著風而
吹起。
費伊蘭搖搖頭，又捉起刺刀刀柄，上下確認著刺刀的狀況。
「是嗎？」平淡的低鳴聲，厚實如滾下佛雪爾山脈的巨石。
另一邊，也就是盧耶的右手邊，是騎士們的操練長，托爾登。他與其說是騎士，更
像是一頭熊。他足足高了盧耶半個身子，在烏雲騎士團裡也是首屈一指的巨漢。插在地
上那把梅．羅門羅單鎖式藍晶重型刺槍比騎士團大部分團員身子都還高。
「是啊。」費伊蘭攤出右手，只用小指和無名指托住刺刀，彷彿雜耍的藝人。「你
看前面那些紅衣奴，不用說我們後面的木牆了，我看連佛雪爾山都可以一人一腳直接踏
平。」她讓刺刀在空中轉了一圈，又落進手裡，「欸，他們還帶鋤頭跟鏟子來欸。」
「是嗎……」托爾登的聲音聽起來像用盡全身力氣才得發出的雄渾低音，但巨人般
的騎士卻彷彿與他的刺槍一起插在草地裡，紋風不動。
誇張地嘆了口氣，費伊蘭咕噥了幾句，似乎放棄與寡言的托爾登聊天，把玩起藍晶
刺刀手柄上的束鎖。沿著藍晶握柄收納的四條束鎖，可以抓住尾端的扣環而從握柄裡拉
出一段距離。
「噹啷。」拉出束鎖之後又放開，就會快速彈回到握柄上，發出清亮的聲響。
在風沙聲與解放國軍隊在遠方的鏟土與踏步聲中，佇立的騎士們連鎧甲部件之間也
不敢互相敲擊。好一陣子，在城門前只聽得見束鎖與握柄的「噹啷」聲。
一直到費伊蘭進展到同時拉起四條束鎖再一併放開時，盧耶才說話。
「陛下不會拋棄我們的。」
「……。」
彷彿回答一般，費伊蘭停下手邊的動作，束鎖的聲響終於停了下來。唯獨震耳欲聾
的、遠方那靜悄如幽魂般的鏟沙行軍聲，依然縈繞。
噹啷、啪。四道清爽的回彈聲。
「盧耶，別逞強了吧。我們都知道，不可能的。」
費伊蘭的面甲微微俯向地面。
「陛下已經不在了。『最後的遺產』……也沒有任何希望。」
咚磅！
重型刺槍的柄尾離地，然後重重地再度落入地面。地面揚起了一些草葉，托爾登腳
邊圓形的小洞又被鑿得更深了。
「費伊蘭副團長，注意妳的言詞。」
「……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費伊蘭不滿地低聲回答。但她也沒有再說下去。
盧耶在身前張開右手，看著掌甲中的磨痕。最近，他不自覺都會習慣這麼看著自己
空空如也的手。
「我還是相信……布別林閣殿下與貝雪德陛下所遺留的血脈，不可能是那樣。一定
只是還需要時間……為此就算一點點也好，只要拖久一點也好。只要『梅．羅門羅的奇
蹟』能夠再度在主的庇佑下再度降臨，就算要用我的身體拉住解放國的行軍……」
費伊蘭苦笑了一聲，「他們可是有十萬隻腳。就算你被拖在地上，也拉不住的。」
灰騎士的右手稍稍無力地垂下。手甲面地，露出視野中遠方那已接近至交戰範圍的
紅衣行軍。
托爾登讓重刺槍佇立在原地，右手放上自己的披肩，巨大的灰色頭盔抬起頭來對太
陽祈禱。
「《太陽鳥之歌》第三節第七段。主，已然打算。」托爾登說，「祂的子民低頭耕
耘；如太陽鳥取蜜而展翅，行季節注定的路途。」
壯碩的騎士高舉長槍，易如反掌地輕一斜擺，然後再度重重地垂直插入地面。藍晶
重型刺槍的槍柄像山石迸發般衝擊大地，托爾登灰色的巨鎧在揚起的土塵中聳立，彷彿
烏雲中的巨人。槍身的藍晶霎時雷光四射，恰似暴雨雲間的電閃。
「團長。」費伊蘭右手反握著刺刀，搭在披肩上。她一轉稀鬆平常的態度，示意是
時候指示騎士們作戰，只待下令。
「……。」
突然，草原上起了一陣風。那或許是來自遠方的冷冽強風，又或是解放國部隊的死
寒之氣。髒污鐵紅的行軍已在眼前、在四周。背後是他身為騎士而責當捍衛的一切，還
有佛雪爾山脈高聳而沉默的身軀。
「灰騎士」盧耶深深吐了一口氣。然後，他皺起眉頭，在面甲下忍不住閉上雙眼，
這樣他才能開口、才能握緊刀柄、才能鼓起勇氣宣告自己與其他兩百三十個騎士的赴死
行。
呼應著那勇氣，從東方的國度跋涉到來的無命的軍隊也在行軍的終點，拿出最後的
力氣奔跑起來。紅袍士官騎著的病弱瘦馬也彷彿趕死地仰起身來，做最後的憤怒長嘯。
髒紅衣的徵召兵們舉起鏟子、農鋤與斧頭，發出一種淒厲的吼叫，向梅．羅門羅拔腳狂
奔。
「──所有人注意。」盧耶大叫，「奉太陽鳥的榮耀，死守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