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的中央走道鋪著長長的綠色地毯。
從那兩邊延伸起來的座位,和廂身連接在一起,都是用木板造成。胡桃木層疊成的
廂內,只有窗台處用漆成淺紅的半圓木裝飾,寬度正好讓享受景色的旅客能把手肘頂在
上頭,雙手托起臉頰的笑容。
布祈看著另一邊車窗的反射裏小男孩燦如花朵的微笑。對面坐的是一家三口的小小
家庭。母親正雙手放在膝上,閉目養神;父親則喝著服務員沖的咖啡。
熱熱的咖啡蒸騰出香氣與淡煙。循著煙向上,到車廂裝著鬱金香形狀燈飾的頂端,
沿著兩排座位上頭還有空空如也的行李置放空間。
雖然車廂裡的乘客不少,但不管是哪一群人,另一邊的小家庭也好,還是中段那些
在車上終日打牌的仕紳,或是靠門邊的女人,都沒有帶任何行囊。
當然,布祈自己也不例外。在她身上的,除了現在已經乾了大半的鏽著某種鳥形紋
路的黑披風,就只有一封黏上貓圖案蠟印的信。
「拜蝶.梵爾哈普……」信封表面這麼寫著。
布祈剛把手指放上信封,就被叫住了。
「孩子,現在還不能打開。」
她抬起頭來,諾叔──布祈對面的老人後來有報上他簡短的名字,雖然這話也輪不
到布祈說──好像是第一次露出嚴肅的神情。布祈猶疑著放下信封。
「啊,拜蝶.梵爾哈普。」諾叔重新向後靠回他舒服的座位裏,「妳真幸運。那是
個很奇特的地方,」老人若有所思地撫過他的大桑葉鬍子,看著窗外。「我以前旅行過
的每個地方,我敢保證,從來都沒有看過那樣子的家。」
家……聽起來是棟很豪華的屋子。
「……很常旅行嗎?」
在座位上喘了口氣,終於讓混亂的大腦冷靜下來的布祈,再度恢復她平常的語調。
雖然,這也讓她重新感覺到周遭的寂靜……太過安靜了。除了火車重複的機械聲響,還
有乘客們的細語聲,以及車廂木板不時隨著奔騰而發出的吱嘎聲。
「是啊。我到這裡來以後,很常四處旅行。畢竟在原地安息得太久,總是會悶吧。
出門透透氣也好。隔幾年看到我家老伴,感覺又像當年新婚了呢。」
「你都出門這麼久?」
「在這裡是很正常的。」諾叔右手捏著鬍子,笑得眼尾都長出了緻密的魚紋,「畢
竟時間很多嘛。」
布祈這才意識到,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問題。
「時間……十七個月是?」
「啊?」
布祈潤潤嘴唇,把手藏進雙腳與椅子中間。她意識到好像少了什麼。「你剛剛說再
十七個月才到站。」
「哦。這班火車正在回程,大概還有十七個月才到終點站。這班列車從出發開始都
會有很多人陸陸續續上車。到了終點,像妳這樣剛剛抵達的人才會下車去找信上說的地
方。」諾叔聳聳肩,「我也是剛好住在那附近,所以都得坐這麼遠的車。」
女孩撥開白銀色的頭髮,揉揉自己的太陽穴。「……。」總覺得比在雪地裏被凍僵
還脹痛。或許是因為周遭太過安靜,額頭有一種尖銳的鳴響一直在迴盪。「我的……所
以我的要去的地方,就是這個拜蝶.梵爾哈普?然後大概還有十七個月才能到那裏?」
「是這樣沒錯。」
揉著太陽穴的手無力地拍在臉上。然後,從雙眼前慢慢地拖動下來。
她從指縫間吐出一口長長的嘆息。
「孩子,妳還這麼年輕,嘆氣可是會變老的。」
布祈搖搖頭,再度嘆息,把右手重新收回大腿底下,「那是什麼樣的地方?……我
要去的那裏。」
「拜蝶.梵爾哈普……」老人一歪頭開始回想,眼神都亮了起來。從他的神情來看,
那似乎真的是棟很特別的屋子。「……不對,留給妳自己當旅途終點的驚喜吧。妳真該
自己親眼看看。」
哈啊?布祈忍不住感到疑惑。
「這裏的車班對妳這種新來的人而言,太久了。要是我先說,妳會在車上每天期待
到整個人活過來。不如妳先說說吧?」
「說?」
諾叔拍拍椅子,把身體打直起來,然後交扣雙手拇指、平疊起手掌放在肚子上。
「我這趟還沒有跟人好好聊過天呢。」諾叔向兩側左右扭扭身,老軀的骨頭發出劈哩啪
拉聲,棕色的紳士西裝背心也對著木椅背輕柔地摩擦,「反正還有十七個月才到。坐在
火車廂裡想走走也走不痛快,只能靠這副老耳朵聽聽別人的旅行談止癢。孩子,不如和
我聊聊妳從哪裡來吧?消磨一下時間。」
「……。」
諾叔似乎想起什麼,趕忙著抬起雙手,長滿厚繭的斑駁掌心在布祈眼前慌張地搖動。
「啊,不過假如妳不想說,那也沒關係。我們可以聊聊別的。」
銀髮的少女挪動屁股,坐到窗台旁那一側,把手肘靠在窗台上。視線從玻璃中對面
家庭的反射上失焦,改看向遠方不停向左邊平移離開的天空與山脈。
不時會有城市。遠比自由殖民地凡因斯福特首都還巨大的、在遠方層層疊起如磚瓦
的山脈的繁榮之城。更多,是單獨座落在原野上、樹林旁,或是湖水前的單幢屋子。發
出神秘光芒的石窟也有,異國風格的紅梁柱龍脊屋簷,還是活像從畫裡跑出來的墨水色
的竹林隱居。
但是……都並沒有看見像是那裏的地方。她的故鄉,布祈莫名其妙深刻記著的梅.
羅門羅城。
不知道為什麼,這是布祈自從被生下來以後,第一次興起這麼強烈想要說話的衝動。
而且,是和人類說話。除了必要的時刻以外,她總是不願意和人類說話的。為什麼?是
因為車廂裡老胡桃木板的氣味?是啊,那氣味在庭院裡聞過……總是溫柔地低聲說著久
遠故事的胡桃木……那場大火之後就再也沒有聽過那樣的聲音了……。
這裡的人類,也不像是以前她遇過的那些人類。布祈能親耳聽見他們說的話。或許
是這樣的差別,以及平靜的旅行列車與乘客們。太陽……雖然沉默,照在臉上卻如此柔
和,沒有一絲憤怒。
雪地裡的奔跑、握著長矛的黑色熊怪。那場如今想起還是總覺得又像夢又懷疑是現
實的驚險經歷,被仍然隱隱痠痛的雙腳默默提醒。
疲勞的身心與恬適的環境。儘管這違反誰曾經再三告誡的事,要怪就怪這些全部都
讓布祈下意識想鬆懈下來了吧。她稍稍抬起脖子,看著窗外追隨著列車一同飛翔、只有
淡青色輪廓的候鳥群。
所以,雖然還有很多疑問,但是布祈決定先把那些都拋在腦後。
「我是布祈.斯蒲羅科.沃勒亭。」
玻璃的倒影中,諾叔安心地閉上慌張得開開的嘴,點點頭。
白髮的少女,將手掌放在車窗上。她半閉上眼,如冬鴞般銀色的眼,反射窗外的晴
朗日光。
「……要從哪裡開始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