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10】 胡正義／修場一隅
與時俱進，現在有六人睡鐵床，其餘睡地板。我是資深者自然有床睡，還忝居上位。地板
也是好的，是能防濕保溫的木板，缺點是處處有陷阱，一步錯便爆出嘎吱響，夜晚時會吵
醒同修的睡眠。
那一晚我父來會見，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最後我咬牙吞淚化成了血氣，副作用是一夜的
難眠。
夏天裡，同修的內衣背心會往上縮，與室溫成反比終極縮成小可愛，此時往下看，便是一
地的龍和半山的虎。而那些龍那些虎已都有了年紀，因為近年來刺青已嚴格控管，新收一
進來，會在正反面的人體圖像上標示原創名稱，然後要你簽名捺印，日後的定期檢查，若
生出個小龍小虎或什麼的，就得自行負責。
這登記工作時有爭執，就說現在地板上那個最新同修好了。半年前他剛來時，主管在圖像
的左小腿登記一隻小狗，要他簽名。他突然就暴怒，臉紅脖子粗地說那是虎，好像爭龍爭
虎能爭點什麼回來似的。他堅持的說詞是，刺的時候明明就是照著虎圖刺的，這世間也沒
人在刺狗的；主管倒是很平靜，左右再瞧了一下說，我沒看過有虎刺在小腿的，還那麼小
隻，我怎麼看都像狗。
到底像啥有點難說，尤其我們同房。那幾天他在房裡為這事「坎不戀」時，我盡量安撫他
，說那是屬於藝術層面，誰看誰對眼，就像近代一位哲學家所主張的解讀者中心主義，就
是說應以聽者或看者的感受為主。應是我說得太抽象（鬼模糊），他說聽不懂，我腦筋再
轉，說，你那天不是在幹譙法官亂判案嗎，這就像法官的認定一樣，有理無理有權力的人
說了算。這下他聽懂了，幹了一聲，這事才算完結。
夜半，東床同修起身要去西廁，小心翼翼地在地板滑行。他從前是青面獠牙的官將首，所
滑自然不是王右軍的行書體，倒像慢板的孔明七星步，可能睡意未消，還是錯步爆出嘎吱
聲。他立刻凝止不動，然後轉頭左右巡視同修有無動靜，彷彿自己在玩一二三木頭人。不
等他往上瞧，我趕緊假寐免得讓他誤解。
小便聲幾乎聽不見，那是用心而準確地射在馬桶的固定邊點；款款的沖水聲，亦是克制自
己的方便，顧慮別人睡眠的外現。
回想這干人，初來乍到的行狀，實在夠荒唐。那個老愛起爭執，握拳頭耍流氓；這個成天
唉聲歎氣，說是前途茫茫；另一個是咖啡狂，喝了整晚不睡嘴巴咂吧咂吧響……那時若跟
他們講恕道，將心比心恐怕是徒勞。我們天性、家庭、教育彼此各異，現今的磨合不容易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已懂得珍惜。
夜深了，一切復歸於平靜。躺正前我往下再瞧一瞧，一地的安詳與美好，而那些龍那些虎
彷彿都在笑，還有那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