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人而言,我也不過只是「 女人 」嗎?〉
我曾經拜訪過一位景仰已久的作家,在他家附近一起吃飯喝茶,親暱私語分享彼此的故事。
他親切又慎重地對待與他初次見面的我,他的文章也一樣親切真誠。因為錯過回家的末班車
,我只好在他家借住一晚。我對他的情感單純只是人對人的好感,連輕微的肢體接觸都沒想
過,更別說是做愛。當時我的心情很平靜,我們分別在不同的房間入眠。
寂靜的凌晨,他來到我身邊對我說:「 就自在舒服地抱著睡吧。」幾小時前才向彼此傾訴
了心事,所以我天真地以為只是像好友一般相擁入眠。在快進入夢鄉的剎那,他突然說「
一下就好 」,接著慢慢褪下他的褲子 。「 他應該不是要跟我做吧?大概是因為太熱了才
這樣 」,我想。不安感朝我襲來。我翻過身試圖入睡。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溫柔地輕喚我
的名字。「 你躺過來一下 」, 他的嗓音如此低沉嚴肅,讓我不得不過去。雖然我掙扎抵
抗他試圖剝去我褲子的手,但他還是用力拉下我的褲子對我說:「 一下子,一下子就好。
靜靜地待著別動。」他扒開我誓死夾緊的雙腿,插了進來。
我試著回想與他一起度過的零碎時間以及兩人間的深刻談話,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就連正在
書寫的現在,也依舊記不起和他分享過的事。「 難道在這裡、對這個人而言,我也只是女
人而已嗎?」不知是因為感到挫折還是遭背叛,我的雙腿癱軟無力。我沒有抵抗的力氣,也
感覺不到抵抗的必要,我對這個人、這樣的狀況深感失望。我身為女人的事實就像褪不去的
硬固外皮;我身為女人的肉體就像沒有盡頭的堅固牢籠。令人作嘔。比起將我視作女人的他
們,我這生而為女人的軀體更是。
他在我體內射精後對我說「 我愛你 」。他真以為這個狀況很浪漫嗎?不經允許插入一個像
屍體一樣躺著的人,想射就射。可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也不想毀掉和他一同度過的時光
。他安慰我說沒那麼容易懷孕不用太擔心,之後沒多久就睡著了。而我整晚都覺得像要起疹
子一樣,在這不適感之中發抖。
隔天早上,我覺得還是得吃事後避孕藥,跟他說了聲後就早早離開。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覺到
了我的不對勁,他帶著歉疚的表情送我出去。我就不該在這裡過夜的。回到家後,我用沐浴
巾用力地搓洗身體。洗著洗著,腦海裡突然浮現幾年前的記憶。之前和一位偶爾聯絡的教授
道別回家後,我也是這樣使勁全力一下又一下地搓著自己的皮膚清洗自己。
〈羞恥成了我的責任〉
就像我過去費盡心力想消除悲慘又羞恥的記憶一樣,我也努力想忘掉那晚跟那位作家在一起
的記憶。不過是場讓人不舒服又不開心的性愛而已。都是我的問題,明明知道他也是個「
身不由己的男人 」,卻仍留在他家過夜。就像那些說著「 嘖嘖。女人就該管好自己的身體
,為什麼要跟男人回家 」的人一樣,我也跟著把矛頭指向自己。
離開後沒幾天,那位作家聯絡了我,他叫我給他我的銀行帳號。我問他:「 怎麼了?」他
說:「 我想買你上次給我看的那幅畫,也謝謝你上次來找我,想補貼你一點生活費。」我
跟他說會再把畫寄給他,然後把銀行帳號傳給他。 他匯了一大筆錢給我。剎那間,一個令
我全身發寒的想法閃過我的腦海:「 我是在賣身嗎?不,他只是要買我的畫。就算沒有那
晚 。」如果那真的是性交易會不會好一些?如果是事先協議好、你情我願的性交易,說
不定還好一點。我想以人對人的身分和他相處,他卻只把我當作女人偶。我決定把這筆錢當
作痛苦及不適的情感補償。那之後,他不時會匯錢給我,並在我需要的時候幫忙解決問題。
他也會對我說「 我愛你 」、「 我好想你 」來表達他的愛;這也是無數強姦犯對被害者說
的話。他的話是真是假並不重要。我再也讀不下他的文章。他書中那些煞有其事又美麗的文
句,完全被那天清晨的事抹去,跟我的身體一起,一塊塊被撕裂;是他親手撕碎的。即使想
把那晚當作美麗的回憶,我也做不到;雖然在他的記憶裡,那大概是個星辰閃耀、輕訴愛情
的夜晚。
原來在那個作家家裡發生的事就是強姦,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不經允許在體
內射精就是強姦。這需要勇氣。把一切當作自己的錯反而更舒坦,這樣至少可以保有自尊。
當我正視那晚難受又令人不悅的性愛並不是做愛而是強姦時,我的身體變得悲慘又令人羞恥
。
我們並非「 因為他慾望很強 」、「 因為我們很聊得來,出自愛我的心 」、「 因為我在
他家睡著 」才發生關係。即使對方以雙腿頑強抵抗並推開他,他仍擠進來將自己的陰莖插
入對方體內,不經允許在他人陰道內撒下自己的精液,是這樣的強姦。這對他來說可能沒什
麼,只是又摸又插又射的普通性愛;可當我面對不受男性視線包裝的殘酷真相時,卻得被迫
承受遲來的重創。
——洪承喜,《紅線:我的性紀錄》(游擊文化,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