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我觀察到的）人們對「年輕人」的誤解，就是認為「年輕的=現代的」。
不僅中年人和老年人對年輕人有這種誤解，年輕人自己也對自己存有這種誤解。
實際上，如果你去threads上看，你會看到許多「彰顯現代進步開放，實則只是對過往和傳
統反動挑釁」的觀點。
比方說，將「女性優越化、並將男性貶低至劣於動物野獸」的觀點（參見最近討論度極高的
「熊與男人」話題）。
（我們之前在podcast聊《邱比特與賽姬》的故事時提過，這種「女性群體對男性又恨又怕
又渴望、非要閹割/殺掉男性才能抵禦這種焦慮，並禁止群體中的其他女性成員，以個體形
式與男性接觸」的「規範」，是屬於古早時期母系社會的產物。）
或者，崇尚吹捧男性化的女性（冷酷、幹練、獨立不依賴）並貶低傳統女性面向的女性：別
結婚、別生子、別成為妻子母親、以家庭為重很可悲、照顧滋養工作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家
庭主婦乃最差職業。
甚為偏激者，因為頻頻被問何時結婚生子、不勝其擾，而動念想手術切除健康完好的子宮（
好回對方「我沒子宮，一輩子都不會生小孩」讓對方閉嘴），來處理一個能靠鍛鍊自我和回
一句「干你屁事」解決的問題。
或者，反過來，過度神聖化女性才有的生理機能和生命經驗：月經來的人比生日的人更大，
沒有月經跟生理期的人都該呵護照顧體諒他；沒有子宮不會經受懷胎十月之苦痛的另一半，
是該閉嘴和犯錯就該被鄙視的次等家長。
且不論一個女性獨自走進森林，碰到的對象是熊或陌生男子——當陌生男子是她的偶像如劉
德華金城武許光漢還BTS，或身體條件遠弱於她、她一定打得過對方時，情況或選擇是否會
反轉。
這些同時神聖化和貶抑傳統女性社會角色、看似矛盾的觀點，其實並不怎麼現代；它們多半
是上一代女性，即發言人的母親、祖母、曾祖母們所面臨的困境的補償。
仔細看，說著妻子、母親、照顧者、家管等角色可憐又可悲的觀點，常常會接續一個「我媽
我阿嬤當年就是這麼苦情，她勸我千萬不要重蹈她的覆轍」。
而神聖化月事、子宮、母職的觀點，則來自「過去女性該被承認的價值未被承認、該被體諒
的苦難未被體諒」的補償——和當代政治人物為歷史屠殺道歉和致敬，有類似的出發點。
如同奧菲斯牽著已入冥府的亡妻的手，企圖帶她走出地獄；年輕女性的「現代發言」其實看
向的是歷史，出於對母系的愛與同情，透過對男性和父權的反動觀點，試圖將母親和祖母們
拉出地獄，帶回人間。
女性走出家庭參與職場和政治，擺脫家庭主婦、男人的附屬，成為獨立的職業女性，的確是
20世紀女人的新風潮，但卻是21世紀女人相對而言的平常（儘管不意味著所有在21世紀成為
女人的女人都做這樣的選擇）。
當極年輕（十幾二十歲）的當代女性，在社群上為上世紀的母親和祖母，大聲倡議著走出婚
姻家庭時，
也會有介於年輕和中年之間（三十幾四十幾歲）、已一定程度屢踐世界賦予她的任務、累積
相當生活技能、經驗和創造力的女性，輕聲反思問到：
「如果我擅長、也享受打理家庭事務，對當媽媽樂在其中，很滿意這樣的生活，我還必須要
為了當今主流社會對理想女性的期待，而捨棄這些傳統女性角色，成為一個女強人，才算是
合格的女性嗎？
難道女性主義的重點，不在於將人從某種正統、唯一的標準中解放嗎？為什麼現在當家庭主
婦竟變成一種可憐悲慘的選擇？」
儘管她的母親也曾和許多人的母親一樣，有著受苦受困於父權社會的歷史，然而她並不將自
己放回歷史之中、無意識地和母親站在一起同仇敵愾，假裝自己受著和母親一樣的苦，奢望
能藉此解救或分擔母親的苦難，全然忘了，沒有人能改變已經發生的歷史。
脫離歷史的鬼魅，站在自己的當下回望歷史，同時對當下做出屬於當下的觀點——即使是不
篤定且充滿狐疑困惑的——我想這可稱得上是「現代」。
我曾經也是看著歷史的母親們受苦，作出妄尊自大「不婚不生」指引的「年輕人」。
但女兒們作為旁觀者和歷史的記錄者，是不可能體會一個母親真實的酸甜苦辣的。
「假設著成為母親是純然的痛苦，然後抱著這份信念成為母親，因而只體驗到母職痛苦面向
」的女兒，也是。
我能作出最「現代」的觀點，僅止於「孩子眼中的母親可能是怎麼樣的」。
對於何謂母親、何謂現代的母親，我一無所知；與我同齡的媽媽朋友們讓我知道，這是一個
開放性的問題
——今天的媽媽，不必等於昨天的媽媽，也不必完全跟昨天的媽媽對著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