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四歲的時候，我很羨慕鄰居家的小朋友彈鋼琴，於是跟我媽拜託，說自己也想學鋼琴。
這件事情正合我媽的心意，很快就給我報了山葉鋼琴班，後來覺得要深入的學習，又去報一
對一的鋼琴課。
我學了八年鋼琴，大概在第三年就體會到自己不是學鋼琴的料，後面五年是硬撐，最後三年
是又怨懟又無奈的痛苦學習
就是吧，我真的很聽不懂鋼琴，也無法理解古典樂曲的美妙（但我喜歡一些流行音樂）。我
邊彈琴邊睡，邊聽邊睡 我現在連聽愛樂電台都覺得好睏 。這不是因為我厭倦音樂，
是真的無法理解古典樂的美。
（藝術領域方面有好多東西的學習，前提必須是能夠感受。即使我後來是因為理解自己缺
乏感受和領悟而放棄鋼琴，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質疑自己：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努力，所
以無法達到感受和領悟的境地？直到多年後我跟老吳在大學裡相遇，她跟我描述彈鋼琴的快
樂，她說彈奏一些旋律或閱讀一些琴譜時，為了其中的對稱和巧妙的鋪排感覺到興奮和喜悅
時，我就忽然釋懷了。這種感覺，我在閱讀一些小說時特別有感 我會為那些作家的文字
傾倒，會忍不住重複把那些文句唸出來，反反覆覆很多次，感覺文字的律動，充滿興奮和喜
悅。我從此再也不耿耿於懷為什麼自己對鋼琴沒有這種感覺。我知道了連感動和領悟都是天
賦的一部分。天生沒有那個技能樹，真的點不開那個技能值。但我不反對「雖然沒有這個技
能值，但適當的學習」。因為學習本身是體驗）
總之，後來我明白當年幼小的自己愛上的不是音樂這件事，我愛上的只是鄰居家小女孩彈
奏鋼琴時的姿態和神情。
該怎麼說呢 人生好多東西說穿了都是幻覺。
於是我把這件事情跟我媽說了，我說我能不能不學了？
我媽 大怒。
當然她應該要大怒，她在我學鋼琴上投注了許多心血，金錢、心力，我還記得她一週兩次
的帶我去上鋼琴課，學費驚人，還有每天每天反覆督促著我練琴兩小時。
她在我身上投注太多，她不能接受我說「不，我不學了」。
我們為了這件事可以說是互相撕扯、掙扎了許多年，到後來我的厭惡越來越強烈，我媽的
憤怒也越來越火山爆發。我們兩人互相指責，我媽罵我半途而廢，我氣我媽逼我做不想做的
事。
我爸介入其中，試著勸我媽放棄。但即使如此，他也經常被我媽的颱風尾掃到。
有一天，我媽負氣說：好呀，妳不想學就不要學了！我再也不會對你抱有任何希望了！你
證明了自己是扶不起的阿斗 你自己做決定吧！
她的意思是以退為進，讓我反省，感覺被放棄的恐慌與失落，從而決定重新來過。
但她不知道我等這句話等好久了！她一鬆口，我就立刻停止了學鋼琴。
我媽那時真的很憤怒，她要我自己打電話去跟當時的鋼琴老師說明不學鋼琴這件事。她以
為我會因為害怕開口而選擇繼續學琴。
但我立刻打了電話。
我告訴老師：我覺得我不是學鋼琴的料，我理解自己永遠無法在彈鋼琴上有成就。這是一
個需要天賦和愛好的事情，我沒有。我不愛它。我承認這件事。我覺得好累了。我要停止學
琴。
那個鋼琴老師也很乾脆，她說：你是自己這樣想的嗎？
我說對。
她說：你媽媽怎麼說？
我說：媽媽很生氣，她說我浪費了很多錢和時間。
老師說：沒有關係，媽媽生氣是一定的。你聽老師說，這個世界有很多路，有人喜歡畫畫
，有人喜歡音樂，就是音樂這一條路，也有很多不同的發展方向。你花了很多時間，理解自
己不喜歡這件事，這非常重要。人生是一連串不斷的探索，理解自己喜歡的，理解自己不喜
歡的，都需要時間。你沒有白費時間，你以後會更精確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你也許不喜歡彈
琴，但這幾年彈琴一定會給你帶來影響。你要記住，你只是不喜歡彈鋼琴，但你不恨彈鋼琴
，你不要因為這件事情憎恨音樂與鋼琴，好嗎？
我說好。
其實當年的我根本不明白老師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鬆了一口氣。我把一件讓自己困擾很久
的事情按下過了終止鍵。
雖然這讓我媽在後面幾年，甚至於乃我成年之後、大學畢業之後，只要人生發生什麼挫敗
的事，比方說工作不順利、面試沒過、選擇辭職、在生活中發生各種錯誤，翻起舊帳時，她
都能從「當年你放棄學鋼琴」這件事情開始數落起
但是，我還是自己決定終止了一件事。
而且重點是，從我下定決心停止它之後，我真的感覺全身心都輕鬆了許多。
我甚至能為了停止學習鋼琴感覺到快樂。
寫這篇，是因為要到許多年後我才能理解，搞清楚自己在一件事情上不適合、放棄它，頭
也不回的離開，本身就是一個成長。
知道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知道自己沒有這方面的才華、知道這條路走下去沒什麼好結果
能想清楚，然後斷然放棄，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這跟半途而廢、怠惰、不思進取沒有任何關係。
這是對自己的理解。
就是吧，當年鋼琴老師說的沒錯，放棄不是白費時間。思考過後選擇放棄，會讓我們對於
接下來方向的選擇更清楚（我後來再也不會因為外表、形式、儀式感之類的花梢玩意兒喜歡
什麼了 ，這就跟談戀愛一樣，初戀很浪漫很熱血但經常愛花了眼愛不對人）。最後就是
學過的東西對人生一定是有影響的。
高中的時候我在學校禮堂裡每天早晚接受流行歌點播彈奏，只要我聽過的歌，都可以點
，我用鋼琴彈，一群人圍著我大聲唱 那些歌聲支撐我度過討厭的高中時光。後來我讀大
學時放假回家，有天下午跟我爸、妹妹在家裡開了一個點歌大會，彈了我爸熱愛的那些古典
金曲和流行歌。
當我爸在客廳裡聽我彈著的旋律，搖擺著身體唱新鴛鴦蝴蝶夢（當年，那個歌手還沒有
那麼討厭啊）、唱明明白白我的心時，我才意識到，啊，我確實不討厭鋼琴，我也不討厭音
樂，我只是不適合走這條路 它可以是我畢生的娛樂，但不會是我人生想要努力的方向。
（我媽當時看我們自娛自樂的彈唱，非常不開心。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可以這麼快樂
的彈琴唱歌，但不能用同樣快樂的心情繼續鋼琴家之路 ）
我非常感謝年少的自己，做了放棄的決定。
我們的世界裡，大多數人鼓勵努力成功、勤奮成功、持之以恆鍥而不捨拚命前進成功，
但很少鼓勵人「理智思考後選擇放棄」。
這導致很多人經常背負著各種壓力和指責，徒勞無用地在不適合的方向上掙扎。
想清楚的放棄是一種放下。
我一個朋友創業三年，最後選擇放棄，其他人都勸她：再努力一下，眼看就要成了，妳
為什麼不再加一把油？為什麼在這裡放棄了？多可惜都三年了啊 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
如就不創業，你在原來的公司好好做，這三年又往上爬了一層了吧！
朋友為此失落了很久，她用失敗來形容自己的這個創業。
但我覺得她從穩定產業中出來，拚命創業，然後在努力之後知道自己有能力上的不足，
在能夠承擔的狀態下放棄 這整個過程中一點也沒有失敗。她只是嘗試過了，知道「此路
不通」，而她也竭盡所能地努力過了，沒有遺憾。
我一直很討厭，我們的世界習慣用成敗斷定一個人。
只要最終成功，中間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對的，都是有先見之明，都是高瞻遠矚；只要
最終結果是失敗，中間的一切都是錯的，必須一筆抹煞！
但我希望，我們能用超乎成敗的價值觀去衡量人生。
人生有限，感受與嘗試才是最重要的。
最後就是謝謝當年那個鋼琴老師，她在倉促的一段電話裡試著提點我很多事。我要再花
十年二十年，才能慢慢能理解她想要告訴我的是什麼。
如果現在問我，鋼琴是什麼？
我會說那是一種很美的樂器。我曾經用它發出了純粹且富有感情的聲音。
沒有虧欠，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