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leopika (李奧納多皮卡皮丘)
2024-12-25 11:22:27【銀魂、建中菜單與雞雞笑話】
《寶島少年》是我高中時,班上同學經常傳閱的漫畫週刊。當時連載的長篇大作,除了大眾
熟悉的《海賊王》、《死神》、《火影忍者》、《死亡筆記本》之外,還有《銀魂》。
就很多層面來說,《銀魂》都是一部「有夠糟糕」的作品。
首先,光從《銀魂》讀音「Gintama」大玩日文諧音梗「Kintama」——寫作「金玉」(即日
文中睪丸之意;玉=蛋,金玉=男生的蛋蛋),你大概就知道這部漫畫裡面會出現哪些亂七
八糟的玩意兒。
*
不管是對男性陽具崇拜自嘲、崩壞的各種「雞雞笑話(dick jokes)」:
例如著名的「阿姆斯特朗噴射旋風阿姆斯特朗砲」(見本文附圖。主角們參加雪雕比賽,莫
名其妙堆出一個外型如雞雞的玩意兒,但每個看到的人都認為那是一座名砲——歷史上真的
有這座砲,英國製造,打過鴉片戰爭)、將軍的「前列腺煞車」、警察局長的「大猩猩屁股
毛」
還是對女性各種低級的、性騷擾等級的玩笑、貶低跟意淫:
例如女主角群分別是被視為蘿莉(但實際行為像個歐吉桑)的少女,和另一男角初次相遇就
被問「排卵期嗎?」;或者在酒店工作、長年被跟蹤狂警察局長騷擾然後暴揍對方的陪酒小
姐;SM愛好且有抖M(被虐狂)屬性、被主角冷言稱為「母豬」的忍者;主打歌名叫做「大
便」的偶像歌手
又或者,各種有夠噁心、毫無極限的屎尿屁和嘔吐物玩笑,搭配上對流行文化、影視作品、
二次元/宅文化、歷史事件、當代社會現象的惡搞、致敬和無釐頭——
簡直中二到不行。
*
實際上,這正是作者空知英秋想要做的事。
將作品取名叫《銀魂》,空知的初衷是「希望讓全國女學生能夠很自然地說出『喂,你看過
這週的《銀魂》』了嗎?試圖營造一個更加輕鬆的日本」(參見單行本第二卷之作者道歉啟
事)
當然,初期結果失敗了;陸續有讀者反應:「漫畫標題太粗鄙,我不敢去書店買單行本
」
*
無法跟書店店員開口是一回事,讀者喜不喜歡《銀魂》又是另一回事。
在高度崇尚禮儀、分寸、克制的拘謹日本文化中,「過度壓抑」人性中不合社會規範的那些
原始本能和陰暗面,始終是個心理健康問題。
一本中二病十足、把所有人都低俗地冒犯了很多遍的漫畫,卻在連載兩年後突然爆紅,廣受
海內外的讀者歡迎,成為高人氣作品,然後進一步動畫化、真人電影化,空知英秋肯定打到
了某個重要的人性需求。
*
我可以理解中二男生對「雞雞笑話」和「屎尿屁笑話」的社會需求,畢竟我就生活在一個男
女比五比一的班級裡面,而且還挺融入(?)的。
一方面,簡單易懂易共鳴的雞雞笑話,和把國罵當發語詞跟語助詞一樣,常常是種讓人能快
速融入男性群體、拉近彼此距離的破冰社交互動;可以領會甚至信手捻來一個雞雞笑話,反
映你是個輕鬆有趣、不拘小節的人,並且認同自己的陽剛性別特質,夠陽剛到你即使自嘲也
不減損男性氣概。
一方面,雞雞笑話可以化解人對身體性徵、性慾方面有所需求、反應、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
,所產生的尷尬跟羞恥;藉由隨意輕浮地開玩笑、早熟地掌握成人世界資訊(例如A片片源
、男女優名單),人可以減輕這些隱晦難解的焦慮。
*
另一方面,雞雞笑話作為陽剛特質的證明與展現,正好可以掩蓋(受刻版性別期許下)男性
最不擅長、最脆弱的情感面與親密需求
—— 那些感性爆棚、陰性需求壓抑不住而外洩的時刻,來個雞雞笑話可以即刻打破這個危
險狀態。
落淚比露鳥危險太多了!表達自己對他人有性衝動跟渴望,比表達對他人有愛慕之情和親密
渴望危險太多了;前者可能會獲得男性社群認同,後者則會被訕笑、排擠甚至攻擊。
*
於是,許多男同學都有一個與性或情色領域相關的綽號:我的朋友們中,就有怪叔叔、蘿莉
控、汁男、神之手、A魔、小蝶(典故是「雅美蝶」,日本A片中女優常喊的台詞,意思是
「不要」)等等。
大家每天拿這些低俗綽號當素材,衍生出各種玩笑和老梗,並在「啊嘶~」來、「啊嘶~」
去中,逐漸發展出某種圈內文化(我不敢說班級文化,因為不是所有男生都融入這套)。
因此,當建中同學會的菜單上出現諸如「硬拼雅美碟」、「香鮑佐蘿莉」、「綠白制服趴」
和高中女生人形看板時,我沒有什麼震驚、難以置信的感覺。
在我看來,那就是一群大叔緬懷自己中二低級歲月的派對素材。
*
以「制服女高中生」為例,這在受日本水手服文化影響的東亞,應該算得上一種象徵青春、
戀愛、純情、懷舊的文化符碼(同時也是被年齡層廣泛的男性投射,而被高度性化的符碼)
。
成員皆為建中畢業生的樂團宇宙人,其歌曲〈Bon Bon Bon Bon〉裡面寫著的「黃白綠格子
直條紋,像個癡漢排隊在各大校門*」,的確也是我們班上要舉辦成果發表時,男同學們大
聲鼓譟、相爭想邀請的女校名單。
儘管這些學校跟我們根本不同縣市,且我們學校同屆的其他班級還有陰盛陽衰的性別配比。
*然而這句歌詞的前面是「告白用力被拒絕 腦袋裝不下牛頓力學;少女情懷就像多元入學
搞不懂居然還要付錢」,後面則接著「說話像跳針 身體像標本 這是我青春悲劇的腳本」,
是否很對應前面提到的「中二病和低級笑話,是為了逞強掩蓋脆弱和親密的需求與挫敗」?
*
有時候我都不知道,這些男同學如此鼓譟,是出於「高中流行文化」是這麼暗示與鼓勵他們
搭上這種傳統,還是他們真的對這些學校的女同學有興趣想認識。
就像我爸那個年代,也流行過「中山來的女孩,懷著附中的小孩」這類歪歌歌詞(改編自民
歌《山裡來的女孩》);歌詞邏輯大概是第一志願的建中、北一女湊一對,第二志願的師大
附中跟中山女中就湊第二對(But Why?)。
彷彿大家在追求某種「志願別排序之下的男女配對」對稱感(?),「造梗」的惡趣味需求
,多過於實際真的去意淫別人的訴求。
*
當然客觀來說,這些低級當有趣、物化女性的梗,對女性來說是不妥且冒犯的,這是社會長
久以來的性別問題,我不認為因此憤慨、覺得噁心的人有什麼不對,有許多性別文化衍生的
社會問題,也的確需要持續改善。
可是要推導出「會搞這些低俗梗」的人等同於「現實中不尊重女性、沒有界限感和性別意識
」,或得出「高學歷不等於高人品」、「女性就是這樣才會飽受歧視跟威脅」等結論,我覺
得又太過武斷和無限上綱。
人是會根據身份、場合、情境切換狀態的社會動物,具有一定的認知行為複雜度;一個對中
二雞雞笑話樂在其中的男生,是否就會歧視、貶低、不尊重女生?
我的經驗是,這很看個人,每個人的複雜度與成熟度不同。
*
我沒念過女校,不曉得女校同學的認知是什麼。但在我的觀察中,那些講雞雞笑話的男同學
在面對實際上與女生相處的情境時,人人風景不同:
1.有人的確輕浮且界限感很糟,比方說會直接伸手拍你的大腿,並在上面來回撫摸兩回(WT
F?)
2.有人害羞結巴且避之唯恐不及,對三次元的女生手足無措,經常羞紅了臉地想逃回二次元
世界
3.有人挺有紳士風度,和女生相處時會出現溫柔體貼的那面,並把跟哥們相處時的G8樣(
抱歉)完全收掉
4.有人直接跟女生成為好姐妹或閨蜜,把在男生社群不能聊的秘密心事都拿來跟閨蜜分享、
舒坦,當然也有逐漸發展成曖昧的
5.有人對女生冷感,反應像機器人一樣疏離、無機,彷彿你跟他在互動的當下都是中性或無
性別的
*
這也是《銀魂》當中,諸多男性角色會有的反應,包括作者空知英秋在內。
如果你看過《銀魂》,你應該知道故事中的世界,是「女性角色強悍堅韌、男性角色廢柴無
能(日常多半是這樣,只有特殊情況才會偶有帥氣的英雄形象出現)」的設定。
空知借這些廢柴男性角色,刻畫出許多掩藏在中二病之下,人性細膩幽微的面向,比方說對
朋友的忠義、對家國社會的情操、對夥伴的羈絆與放不下,與說出口便顯得矯情的信任和人
情味。
最吊兒啷噹的傢伙有最沈重的包袱、行徑最變態的傢伙卻對周遭人最忠肝義膽 這些角色
的深度和悲喜交織的複雜性,正是《銀魂》的魅力所在。
*
如果這部滿載屎尿屁和雞雞笑話的漫畫,隨處充斥著對女性的貶低、歧視和不尊重,我想,
《銀魂》不會有超過一半的讀者都是女性。
儘管我無法在此向你詳述《銀魂》是如何設計角色互動,讓作品在大開物化女性的低俗玩笑
之餘,卻又呈現相當景仰、敬佩劇中女性的情節刻畫,且細膩婉轉到讓你覺得作者真的對這
些角色帶著深厚的愛(空知在猩猩大叔的毛皮之下,藏有一顆易感溫柔的心)。
我讀《銀魂》的感受,和我與班上男生相處的經驗差不多:
*
我能知道哪些是社交慣例或潛規則、哪些是惡搞玩笑、哪些是梗,哪些是他們實際上對(現
實中)女性的看法與互動方式。
還有,哪些是他們藏在吊兒啷噹、油腔滑調的遮掩之下,彆扭難為情也難以說出口的真實感
受。
可以分辨,就不會對雞雞笑話感到冒犯。
(平心而論,《銀魂》有些雞雞笑話真的是靠北好笑!這是一部只要你能掌握到他的梗,就
會讀著讀著笑到哭,同時感動到熱淚盈眶的奇妙作品。)
*
人有「成為」或「展現」低俗粗鄙的需求。
有時我會想,那些憤慨指責建中菜單、說著「為何我們讀女校都不會有這種低俗的行為動機
,跟意淫物化男性的需求?」的女性,
究竟是因為他們真的高風亮節、道德高尚,還是其實他們正是被社會對女性「需要純潔、自
愛、有禮、得體、有羞恥心」的道德要求給壓抑了?
*
在建中菜單爭議的社群攻防戰中,有些男性會拿「你們女生現在還不是動不動就對消防員月
曆或韓國男星的腹肌流口水,對運動員或歌手說著什麼自己要排卵了、耳朵懷孕了,難道就
不是物化男性和低俗的性意味發言嗎?」來挑戰發言女性。
這個嘛,想想是一回事,人不要做出造成他人困擾的行為就好了。
一個社會如果不能容許人們意淫/幻想,不能容忍人們多少有點低俗、粗鄙、對他人歧視*
,那也太不自然、太不包容、太不人性了。
*參見外百老匯歌舞劇《Q大道》(Avenue Q)當中的名曲《誰不有些種族歧視?》(Every
one's a Little Bit Racist)和《網路是為A片存在的》(The Internet Is for Porn)
。
*
我認為,當代開始出現諸如「女生說起黃色笑話來,還真是沒有男生的事」或「耳朵要懷孕
了」等描述,儘管多少會讓被投射的人不舒服,但不見得是壞事。
空知英秋立下「希望可以讓全國女學生能夠很自然地說出『喂,你看過這週的《銀魂》』了
嗎?」的野望,比起低俗粗鄙,更像是種解放。
如果女性談性時可以允許自己低俗粗鄙一些,朝討厭的臭男生文化靠近一點、探索冒險,不
用再刻意強調「性是美好健康正常自然的」,我們也許能在大方與羞恥之間,發掘更多其特
有的微妙樂趣。
*
願人類文明能發展出「人們能領會『刻板印象笑話、種族歧視笑話和雞雞笑話』並樂在其中
的同時,也能於現實裡尊重不同性別和種族的他人,並有能力區分跟切換兩者」的複雜度。
這些骯骯、低俗、粗鄙的陰影,都是我們身為「完整的人」的重要部分。
別忘了,性之所以在社會中成為粗鄙與禁忌,是因為它的本源神聖
——是生命的玄秘開端,是我們所有人的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