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之二
「昨暝關乩，阿輝仔問汝哪會無來，我甲講……恁厝彼個已經無去啊。」仙仔嘆了口氣
，「汝若是有閒就去甲伊苦勸，一人一款命，太子爺真正無法度替伊查某囝續命，這汝嘛
知影，毋是每個人攏像汝同款按呢。」許老師回頭點了一下，保生大帝的眼睛正好看著他
，他突然發現神像的表情跟幾年前不一樣了，抿著嘴嚴肅地聽著祈求的表情，今天好像多
了點微笑。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香爐裡冉冉上升的煙熏到了眼睛，他回頭面對還未上漆
的牆，刷子刷牆的聲音和他吸鼻涕的聲音重疊，油漆桶裡滴落了幾滴散不去的眼淚，他移
開了桶子，但他的淚還在不停地流。
學生低著頭議論著授課內容的景象已經過去，這幾年會選許老師課的學生，就像現在刷
油漆的這批學生，整個學期默默地跟著他做許多與設計或美術無關的事，刷油漆、除草、
耕田、插秧、搬磚，每一學期許老師交上去的教學大綱都只會有兩三個字，大多是地名，
白河、新化、關廟、官田、六甲，系上助教曾熱心地說：「許老師，我幫你擬了一份大綱
，你只要在電腦上剪下貼上就好了。」「我不會用電腦。」許老師寫了兩個地名後遞給他
。同系的講師都在說：「如果不是他的幾個得國際大獎的學生畢業後回學校演講都特別提
到他，他這約聘的資格其實早就不保。」
學校放學的鐘聲應該早就響了，聲音傳不到幫保生大帝刷油漆的師生們的耳裡，倒是隔
壁巷的阿嬤帶著孫子來收驚，那從巷口就未曾斷過的淒厲聲讓學生們放下了手中的刷子，
要不然他們會一直刷到天亮或是整間廟都漆上了新漆才停止。
仙仔口中唸著咒語，手中的香在孫子的身邊揮舞，許老師讓學生們看完整個儀式後指著
他們漆完的牆後搖頭說：「下次請你們把心給帶來。」學生一臉錯愕地離開，但一旁的仙
仔卻知道許老師說的是什麼，「伊為汝揣著心，這嘛換汝替這群少年仔揣心，菩薩一定會
甲汝保庇。」仙仔拍拍他的肩膀。
「菩薩那會無甲伊保庇？」許老師走到剛剛那個收驚小孩哭泣的巷口時喃喃地說，他很
想和那個孫子一樣地大哭，哭得讓所有人都聽見。
許老師的教法毀譽參半，覺得有收穫的那些都是上過課的，批評的人大部分是古板的老
師，但他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教，還沒回臺南教書前，許老師一直都在接廣告專案或是在
畫室兼差教外行人畫畫，但那時沒有人叫他老師，畫室的學生都叫他「許仔」。
從小就拿獎的他，是家鄉的驕傲，鎮上的人都覺得他哪天一定會成為一個可以賺錢的藝
術家，他也這樣覺得，青春期剛開始就離開了阿媽溪邊的老宅，在台北縣和台北市搬過很
多次家，很多人生會發生的第一次，第一根菸、第一杯酒、第一次失戀、第一次留級，都
跟這家鄉無關了。
唯一有關的一次，是許仔父親的朋友在觀音山上種柚子，父親特地載了兩棵改良的品種
和一大把老欉的枝給朋友嫁接，打算順道看看八里的鐵皮屋弄了間工作室的許仔。許仔那
年二十出頭，昨夜的慶生派對到天亮才解散，父親打了一個上午的電話給宿醉未醒的他。
等到柚子樹種在八里的土地上後，朋友熱情留父親下來吃飯，朋友還泡了幾壺茶父親才走
。
「透早釣个苦花仔，若是擱毋處理著歹去啊，」父親揮著手跟朋友說。等不到許仔清醒
，藍色的小貨卡緩緩地爬上了另一個山頭，父親這時才發現原來多年來的掛念是如此地漫
長。
鐵皮屋外站著三個人，父親認識其中一個青年，另外兩個爭吵的女人父親是第一次看到
。許仔生日的那天，父親第一次來看他，許仔第一次劈腿、女友和第三者第一次碰面、父
親第一次看見他被女人打巴掌、許仔第一次見到父親離開他沒說再見、第一次載到台北的
魚又被載回了台南。
父親還沒下車就好像已經聞到保麗龍裡的魚壞了的餿味，其實低溫保鮮的肉沒壞，他的
父親知道，他聞到的是他們家一直以來的關係。
2018/12/23 台中
illustrator：許尹齡 Yinling Hsu
photographer：Arko Studio 光和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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