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之七
五月天 石頭·2019年1月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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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婕這次是真的離開了,再也沒回來,許仔也不再出門接案,找上門的案子收入還算不錯
,常讓他可以宿醉整天,沒案子的時候參加過幾個小展覽,賣出過幾件作品,但一直成不
了氣候。他不知不覺地把商業手法給畫進了作品裡,其實,早已經有人發現,有次展覽他
站在幾個人當中,聽見觀展的人批評他的作品「技巧很高,但有些匠氣。」他衝進廁所,
止不住的乾嘔,待到展場關門時才出來。前一天來看展的同班同學也看見他跨越不了的高
牆,拐了好幾個彎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教書,這個問題讓他在廁所吐完後想了一整天,「母
親就是這樣被綁住的,難道我最後還是只能和她一樣?」
許仔的功夫是母親教的,阿媽的古厝有個房間裡都是畫具,只有母親和許仔會進去,母親
還沒教書前都在這裡教他畫畫,但沒多久就剩他一個人,母親只會偶爾進來,每次都像是
指導學生的念了兩句後就離開,許仔不知道她去哪裡,是決定離開到台北前才知道其實她
一直都在附近。
母親會生下許仔,是因為那沒見面過的阿公,在他出生前就被後山的土石流給帶走了,到
現在還沒找到,阿媽常說:「好佳哉恁阿爸肯做,若無恁阿母合我兩個查某人,是愛按怎
顧這園仔。」但許仔的母親卻從未感激過父親,厭惡他在家裡的每個時刻,後悔當年和初
戀的男人分開嫁給父親,總是吵著要他離開,吵到最後都是阿媽大喊:「囝仔更在咧爿仔
」,母親才會停止吼罵轉身離家,父親則是沉默地回到廚房邊的那個小房間裡,輕輕地闔
上那個只剩下上半塊的木門。
母親要父親搬出臥房的時候,阿媽替父親感到委屈,曾問母親要不要把畫室收拾起來給父
親住,「妳連我最後這一點自由都要奪走嗎?」母親大吼大叫。許仔待在院子不敢進去,
看著快下雨的天空想起了畫室裡母親畫的那些鳥。
許仔喜歡和母親一起畫畫,因為只有那時候他才有機會和母親相處,但母親對父親的厭惡
,讓許仔疑惑夫妻關係是否就是將仇人綑綁在一起過一生,他開始害怕母親,也害怕像母
親這樣的女人。一家四口,將他生出來的那個人從來沒把許仔當作是她的孩子,阿嬤只好
接手她的工作,父親則是每日在山上顧著農事,直到所有事都忙完了的黃昏,才有時間帶
許仔到溪邊釣魚。當許仔開始懂事的時候,他問父親:「恁是按怎會冤家?」父親沒回答
,「伊是按怎對汝這歹?」父親還是沒回答,就連魚上鈎了父親還是沒有反應,等許仔再
大一點後他才知道,原來一個和兒子不同姓的父親,就會是那樣的沉默,就連那天他在溪
邊滑倒把腿給摔瘸了,還不停地叮嚀著許仔,「毋通付汝阿母知影。」
阿媽看見父親躺在溪邊,叫許仔趕快下山找大人來幫忙,母親剛好回來,「你為什麼沒摔
死,可不可以不要找我麻煩。」她的話許仔和阿媽都不意外,但他們都沒想到她會真的說
出來,像是雷聲般地迴盪在山林裡。她當然沒有過來扶起父親,而是在遠方看著,直到父
親愧疚地想自己爬上岸。「歹勢,阿勇,歹勢啦。」阿媽一直替母親道歉,父親則是安慰
著阿媽:「阿母啊,無代誌啦,我明仔載共款會轉去園仔,汝莫煩惱啦。」許仔哭著跑下
山到處找人幫忙,四口之家,總是有一個人不曾痛到流淚。
許仔把自己關在八里的鐵皮屋裡好幾天,一直在想為什麼他的技巧沒有讓他成為一個藝術
家,他看見母親正在遠方冷冷地看著他,像看著斷腿的父親般地看著他。就算他抗拒,許
仔還是不停地在複製著母親的路,和母親一樣沒做出什麼作品,和她一樣愛不了別人,就
像那天父親在鐵皮屋外看著他的眼神,他知道那不是厭惡,而是悲傷,是父親在許仔的身
上,看見了一直鄙視著懦弱父親的母親。許仔現在只想對阿媽訴苦,一個家中唯一不曾傷
害過他的人,也是承受著這些悲劇最深的人。
許仔還沒走近電話,鈴聲卻已響起,話筒裡的老婦不停在啜泣,「……許仔,汝阿母過身
啊。」阿媽哭到聲音都要消失了。
2019/01/01 台中
illustrator:許尹齡 Yinling Hsu
photographer:Arko Studio 光和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