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熱的天氣，這個夏季真漫長，這幾年高溫動不動就是三十五度起跳，假使太陽能發電
技術可以進步神速，我相信臺灣不會有缺電危機。溫度升高讓人無法思考，它不像冬天
的低溫我窩在被窩想起過去種種，塵封在心裡的記憶。
然而，夏季還是有讓人忘不去的片段。
十年前我的外公，在這樣燠熱炎炎夏日，走完人生。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十載，我仍然記
得他的笑容，還有他的聲音，以及抽菸的模樣。在他過世之前，我正好在外地做事，哥
哥在清晨打電話來，說外公走了。當下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因為幾天前我才摸摸他的額
頭說要堅強喔，我們等你平安回家。沒想到，幾天之後就離苦得樂了。
在夢裡，外公騎著白馬，告訴我他要走了，你們保重，哥哥這樣告訴我他的夢境。我們
一邊折蓮花、元寶，一邊談關於外公的種種故事。外公年輕時很帥，身材瘦高，五官輪
廓深，有明星的架勢，穿起西裝與眾不同。他是家中獨子，母親對他管教嚴格也限制他
交女朋友的權利，外公在和外婆結婚之前有一個女友，可惜沒有得到母親准許，最終還
是分手了，娶了我的外婆。在外公的櫥櫃裡面還藏有前女友的相片，還有一些日治時期
雜誌上的裸女照，這是外公的秘密，他從不對外公開，只有在他死後才有人發現。
我在小時候就常去外婆家，那是過年跟外曾祖父母的忌日，以及他們倆老的生日，我的
母親與舅舅聚在一起慶祝他們長命百歲。外公喜歡在宴席間喝蘋果西打，喜歡吃豬肝，
粉粉的那種，不是外面賣的硬式拿來煮豬肝湯的。他出生在日治時期，所以他日文流利
去日本旅行都可以與當地人對談如流，也因此他承襲日本人對子女的教育方式，勤管嚴
教，這可從我的舅舅成長經驗一窺得知。我的某一個舅舅長得跟外公很像，無論是身形
或講話方式，都與他的父親極為類似。舅舅小時候愛玩，結交許多所謂的「壞」朋友，
連上課也都不想去，在家賴床。外公就拿皮帶鞭打我的舅舅，打到他去上課為止。
多年之後，舅舅總是感謝外公這樣教導他，否則他今天鐵定是個流氓，在外面打混。這
往事我也聽母親提過，舅舅的「壞」朋友在長大之後，有去家裡看我的外婆，問說伯母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外婆說，當然記得，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記得。在當年外婆可是說過
如果你們這群「壞」小孩再來找他（指舅舅），我就掃把沾大便把你們趕出去，顯示老
娘可不是好惹的角色。也因此，我的母親與舅舅們的家教，比起一般人來得有規矩。
其實外公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是個控制欲極大的女性。她的丈夫早死，獨自
撫養小孩長大，外公是家中獨子，更顯得寶貝。外曾祖母對外婆並不友善，常欺負這個
媳婦，對於媳婦百般刁難，所謂嫁給在孤兒寡母長大的小孩，婆媳關係通常不會太好。
因為作母親的害怕媳婦將兒子搶走，不希望看見兒子與媳婦如此甜蜜，這種矛盾情節一
直要到去世之前才能放下。這也影響外公在挑女婿的態度，他不願意女兒嫁給獨子，不
希望女兒吃苦，我的母親是家中長女，她因為外公的堅持之下很晚才結婚。
我可以明白外公作為一個父親的堅持與責任，他不願意女兒重蹈覆轍，儘管他一開始就
沒有選擇我的父親當他的女婿，但是在命運的安排下，父親還是把母親娶進門了。我的
外公，做事謹慎，硬筆字寫得相當漂亮，他是工廠裡的領班，算數甚好，頭腦一清二楚
也懂得教小孩數學問題。我的阿姨早年畢業台北商校，入學考試聽說數學得滿分，就是
拜外公的指導之賜，他是嚴父，也是一位顧家的好男人。
當外公受心血管疾病之苦，夜晚時常需要氧氣桶急救，舅舅問醫生要怎樣才能改善外公
的身體狀況，醫生建議開刀裝心臟支架，說不定能夠讓外公好轉。可惜，天不從人願，
手術過程是失敗的，外公成了植物人，無法言語，在加護病房插管走完他的人生。我的
外婆每次去加護病房看外公，出來總是眼淚直流，她無法接受開刀前還可以說話的外公
如今變得如此模樣，我的舅舅對此非常懊悔，常說不開刀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人生就是如此，它無法預測。該來的，躲不掉，你只能面對。
在外公去世的十週年前夕，我希望整理關於他的種種記憶與文件，想知道這位長輩是怎
樣撐起一個家，駢手胝足打拼，成為子女們的靠山。當年外公的告別式，舅舅曾經親手
寫下祭文懷念他們的父親，幾乎是在泣不成聲的情況下讀完，我至今仍記得。當看見因
為受苦痛折磨的外公躺在棺木裡面，他的臉，是面黃而浮腫的，帶點黑暗沉色。那是加
護病房的藥劑與插管的關係，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外公，感覺是陌生人。
儘管如此，我還是懷念他，相信他身騎白馬，在另一個國度，開始他的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