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當兵的時候，總是特別容易感到「飢餓」──無論肉體或心靈層次
──一方面來說，比起五穀豐登、四體不勤的前（後）當兵時期，柳營裏
頭名目繁多但不一定必要的筋骨勞作適足以磨耗大半的體力，個人對於熱
量的需求自然孔亟；二方面，軍中素來無啥可供消遣之物事，每逢莒光課
、精神戰力週還得被迫吞下一籮筐報喜不報憂的八股訓誡，長期下來，也
難怪官兵弟兄的身心皆呈現營養不良的樣態，只能不斷地以零食灌飽胃囊
、拿幻想填塞腦袋。
平素在駐地按表操課，中間休息上營站、便利超商，隨便來點微波食品也
就打發過去了；然而一旦來到荒郊野嶺進訓，要想一解腹內飢饞，卻只得
仰仗萬綠叢中神出鬼沒的「小蜜蜂」群了。
「小蜜蜂」本是諢名，倘使要比照軍事演習取個正經的術語，或可謂之「
野戰福利社」；至於何以得此稱呼？有說是因為店東動輒提拿著大包小包
的食貨，每當騎摩托車繞境巡遊時，雙臂間披掛的塑膠袋便迎風獵獵作響
，遠望過去便有如蜜蜂拍動著纖薄透明的翅膀般；另一說則著眼於其機動
性──這群逐部隊而移動的快餐車就好像辛勤採擷花蜜的蜜蜂般，無一不
努力榨取阿兵哥們身上微薄的零錢……十塊廿塊，或涼水或熱食，老闆習
於薄利多銷，外加班排弟兄們呼朋引伴，這趕場的生意自然也就不惡了。
正本溯源來談，據聞時值上個世紀冷戰期間，駐台的美軍便率先以「Bee-
Food」一詞來稱呼這群（彼時）騎著腳踏車、隨軍移動的攤商們。他們四
體勤快、資訊發達，無孔不入的滲透力只有天威部隊差可抗禮……，並且
，隨著時空進化，上進的小蜜蜂更紛紛朝著「產品差異化、類型多元化」
的方向挺進，除了食物飲料，部分甚至貼心提供「陸軍十三寶」等軍用品
項應急，對大夥來說，毋寧為一樁迷彩福音！
所以，怎能怪罪阿兵哥對此趨之若鶩呢？試想：野戰操課，當班、排級以
上幹部罵聲連連，就連早兩梯進來的鄰兵都一副德高望重的鳥樣；當最親
愛的人都不在身邊，內心覺得空虛寂寞、覺得冷的時刻，唯二能喚起自身
與現世之間連結的，除了遠在天邊的假單，恐怕就只有出沒於營地週遭、
伺機而動的「小蜜蜂」了。
儘管腦門被濡濕腥臊的鋼盔給圈索住，頭皮底下的想像力可是不受任何羈
束：黑輪熱狗阿華田，刈包炒麵雞排奶。美麗的記憶往往和感覺結構相勾
連，更何況，那些來自民間的掌廚者個個經驗老到，裹上麵粉三分鐘現炸
的雞排，雖稱不上外酥裏嫩、鮮香四溢，但基本的料理火候總是到位的；
而比起冷涼溫熱皆難下嚥的補體薑湯，五花八門的糖水飲料喝起來硬是添
了幾分「人」味！總而言之，小蜜蜂的存在能延續迄今，憑藉的是專業、
效率、精準拿捏弟兄口味的判斷力──更重要的是：官兵吃國家的是義務
，自掏腰包買單則是樂趣。兩樣。
在步校受訓的時候，身心正處於軍旅生涯中的「靈薄獄」（Limbo ）期，
照理說合該是段休養生息的絕佳契機，可偏偏伙房一日三頓又常不濟事，
套句電影《食神》裏的台詞：別人做什麼你做什麼！於是乎，動輒可見餐
桌間連續好幾日配給一大堆西瓜、一大堆香蕉、一大堆柳丁……，因量變
導致質變的配餐，自然將大夥兒僅存的丁點食欲逼得益加磽薄了。
幸虧，此時此地，這個千載難逢的節骨眼，出了個步校最傳奇小蜜蜂──
後山鳳姐！
鳳姐，不知確切名姓，未有實際年齡，只曉得資歷極深，經常戴一只紅頭
巾作村婦狀，騎著一輛小噗噗縱橫後山無阻。在講究梯次出身的軍旅環境
中，有人戲稱就是步校校長親臨，怕不也要和鳳姐打躬哈腰閒聊幾句（或
有稱呼她為「步兵食勤補給地下總指揮官」的），可見其坎站之深凜。
雖然大隊隊長、教官之流時常要求值星人員管制底下學生打小蜜蜂的情況
，不過正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通常這些「恐嚇」只有短短幾
節課的效力，明天過後，準時抵達的奶茶雞排又是一陣熱香撲鼻。大抵因
為步校阿兵哥吃好逗相報，據說除了單顆零售，鳳姐還特意印製名片，提
供滿廿顆送到府的貼心服務……與此同時，每逢演練出操前往後山之際，
慣常可聽聞行經隊伍間竄冒出竊竊私語：「等下在ＸＸ那邊等，位置好比
較排得到鳳姐的肉粽。」「待會兒別買錯！不是戴綠色頭巾的啦！」是的
，或許因為這一度獨門的肉粽生意太過火爆，其他攤商遂在有意無意間跟
進、爭相推出山寨版，只不過在販賣者的頭巾花色揀擇上有所區隔罷了；
就算一時老眼昏花買偏了，剝開清香的粽葉咬嚼一番，那糯米的蒸熟度、
肉餡與香菇彼此攙黏的口感，同樣是騙不了人的。何況有時後山區操課者
眾，鳳姐肉粽難免供不應求，走好運的搶到最後幾顆，那種發自內心的喜
悅，我看也只有擊落敵機時差可比擬！
此番「軍以食為天」的現象，國防部高層自是注意到了，為避免肥水流落
外人田……呃不對，是考量到國軍弟兄的食安與健康，以及演戰訓練本身
的至高機密性，當局有意推出官方版本的小蜜蜂，美名為「野戰炊爨車」
，以實惠價格提供多項食品，並期望能與嗡嗡繞飛了數十寒暑的民間小蜜
蜂互別苗頭。
噫！由官方收編其體制的立意美則美矣，然而不在其位的袞袞諸公哪裏懂
得銅板經濟的隨機奧妙，哪裏懂得，小蜜蜂的存在意義，從來就不僅止於
物質的撫慰。透過一連串買賣交易的破格，原本平淡無奇的軍旅生活彷彿
就此被撐開了裂縫；自那短暫現形的「蟲洞」中，大家猛然瞥見一座仍在
運轉的日常世界，重新摭拾令人懷念的、普通生活的氣息，──何況，那
種由防毒面具的護袋中抖出兩包科學麵、幾條七七乳加巧克力的快感，又
豈是中規中矩的排隊購餐所能替代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