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聶隱娘] 冥想?唐代古樂?或神來一筆?

作者: KoalaLin (林紙鶴)   2016-01-02 15:37:50
http://blog.roodo.com/koalalin/archives/54430779.html
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分別於師大附中、台北三創、中研院,聽了廖慶松、林強、侯孝賢的
講座。透過製片、作曲家、導演三人,對於《刺客聶隱娘》(The Assassin,2015)的分
享交流,或許更能進入這部磨刀數年、在坎城風光奪獎的電影核心;但當我看著中研院一
些文哲教授學者為此片撰寫論文,我便發覺自己就是聶隱娘敘事的淺薄門外漢,要知道,
當學術為藝術作品豎立高牆,製造深不可測的菁英解讀論辨之時,原先「那我懂你意思了
」的振奮感就得自我封存,因為你根本還沒搞懂。然,導演或電影人畢竟還是想跟大眾站
在同陣線的,當侯孝賢直言《刺客聶隱娘》其實就是不想拍得太武俠、太商業,所以改用
「人憑什麼可以殺人」一以貫之的劇情信念,來解釋此片一點都不像外界覺得難懂,我在
現場就笑了。
是啊,待過藝術相關科系的就知道:藝術家創作,為了自己、為了真;文字學者詮釋藝術
品,則講了一大堆。藝術家其實也沒想那麼多。「作者已死」指詮釋權不在作者身上,但
那是因為作者有時候也懶得解釋。侯孝賢覺得台灣沒有人能像好萊塢、歐洲演員,精準演
繹一個從冷血殺手到作出自我選擇的轉變過程,再加上怕演員口條出包、一點都沒有古遠
中國唐代的寫實感,所以才讓電影「間接」呈現他要的戲劇。習慣美式精準工業工法的觀
眾,自然很難習慣侯孝賢這齣殺手尋求救贖的跳躍式戲碼;侯導常年合作夥伴、身兼製片
與剪接指導的廖慶松,便說:「侯導看不順眼的、覺得怪的,就直接剪掉,很直觀,你要
勸他也不聽」。所以當有人向侯導請益,為何聶隱娘剛返家的泡澡戲拍這麼久,反而片尾
與道姑師傅決裂打鬥、象徵重要轉折的過招拍這麼短,只見侯導悠然回道:「打架演那麼
長幹麻?泡澡是因為聶隱娘太久沒回家了,要多給她一點情緒」。倘若《神鬼認證》導演
來拍,或許思維就會相反,因為大眾想看多一點打架,不是嗎?
影評人藍祖蔚曾為《刺客聶隱娘》下了註解:「寫實中的詩意」;不知林強的音樂,是否
也朝這個方向邁進。極難收納、極其脆弱,有如中國傳統書籍裝幀設計的原聲帶,內頁林
強便寫道:「侯導使用現代的工具,製拍千年前的唐代,並非還原真實,而是再造真實,
我的音樂也應當如此盡力做到」。是故,音樂不僅要輔佐影像寫實,亦得搭襯敘事上的詩
意。寫實,依林強思維,是使用當代工具如器樂、電腦音色,然後想像、創作再造真實;
沒有人真的聽過唐代古樂是什麼樣子,一如沒有人看過唐代建築、衣裳的真實模樣。侯導
說他想搭時空機回一趟唐代,因為那是他魂牽夢縈的時空;林強呢?
學習歷史,是音樂人若要追尋古代形式的直接途徑,像一些好萊塢大師處理歷史題材,也
會去研究古樂該怎麼揣摩。弔詭的是,原聲帶收錄的曲子,或電影裡面那些令人印象深刻
、充滿古代姿采的樂段,居然都是別人的創作,而非林強譜曲。當然,若照林強自比洪通
、素人誤打誤撞般的謙卑自省,必定會跟聽眾承認,他就「真的不會作古代音樂」。侯導
在開拍五、六年前,就開始跟林強聊聶隱娘的故事,但林強不喜歡武俠、也不喜歡傳統武
俠電影的不真實,聊著聊著就當閒話家常;結果侯導認真了,要他幫忙配樂。林強說,我
不會作怎麼辦?沒想到侯導帥氣回應:「你不會問別人嗎?」
林強因為創作需要,時常接觸年輕人,所以他有一些北藝大、南藝大的音樂人脈,也曾請
益大學老師關於敦煌石窟的古樂譜與唐樂。其中,專門演奏中亞、中東地域的音樂團體「
汎絲路樂團」,便是林強請益合作的對象,團員張宜蓁創作的〈瑚姬舞〉即收錄於專輯序
曲。「宴會音樂要最先寫出來」,林強回憶道:「於是我找上張宜蓁,並把侯導的想法,
轉知給她」。以東方笛、笙、揚琴、烏德琴、中亞弦樂構成的〈瑚姬舞〉,是個光彩爛然
的序幕,也是《刺客聶隱娘》最先完成、並作為田季安宴客、與愛妾瑚姬共舞的樂段。張
宜蓁稱這曲為「龜茲風胡旋舞樂」,藉以襯托仿擬唐代宮廷、充滿愉耳動聽的異族胡樂,
象徵當時唐代與西域之間文化交流的歌容舞態。聆聽當下,真會讓人誤以為真的是古樂,
而非嶄新創作;有趣的是,電影所拍攝的宴會場景,背後那群賣力演奏的樂手演員,真的
就是「汎絲路樂團」成員,連張宜蓁也串演一角。此景令人想起那部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拍攝的《金剛》電影,作曲家霍華蕭爾(Howard Shore)便在片中尬一角劇場
樂團指揮。
第二曲〈青鸞舞鏡〉是古琴家黃勤心的作品,氣質古韻迷人,襯托下嫁異邦、被政治婚姻
所苦的嘉城公主,撫琴傾訴內心孤絕的奏樂場景。中亞絲路上的樂器種類、象徵中國文化
的古琴,皆為林強思考此片調性所設想的經營方向;苦惱「不會作,怎麼辦?」,侯導回
應那句「你就去問人啊!」一直徘徊在他腦中,而黃勤心、張宜蓁甚至古琴家游麗玉,都
成了這部電影一些關鍵樂段的貢獻者,或者,侯導意念的執行者。然,對於古琴奏法不甚
熟悉的我,聆聽〈青鸞舞鏡〉依然感到吃力。它就像背景,渲染氣氛用的,反倒林強操刀
〈沒有同類〉,有個旋律因子能讓我依循。
與〈沒有同類〉同一旋律線的〈拜別〉,是古琴獨奏的靜謐時刻;林強表示,這是在處理
角色的心理狀態,對眼前目標迷惘下聶隱娘的孤單與蒼涼,也映襯角色的沉默性格,據聞
,飾演聶隱娘的舒淇不到十句台詞,因為她長時間都在窺視目標,正所謂高級殺手都是不
太講話的,一如《終極追殺令》的經典代表。〈沒有同類〉的琴奏,由飾演嘉城公主與道
姑的許芳宜來擔任,她也是活躍於國際舞台的舞蹈家;然而許芳宜的古琴,是為了此片臨
陣磨刀、拜師學藝的。拂琴獨奏收錄在原聲帶,看來也是一種素人趣味。至於〈拜別〉的
聲響,便是電腦音源所造,林強使用的合成器軟體,為EastWest Sound公司的「Silk」。
同為古琴,一曲真實、一曲擬仿,果真古代與當代的對話。
迷幻幽微的〈隱娘與田季安〉,有著林強的電子音色、許芳宜兇猛顫慄的琴奏,並穿插驚
天動地的鼓聲,足見他們倆人的關係,是極度緊張卻又壓抑、冒著殺機的。反而〈田季安
與瑚姬〉映襯的主妾關係,是以幽冥淡然的中國笛取樣音色,低鳴奏出彼此真切的愛戀。
〈隱俠〉是〈隱娘與田季安〉的另一延續,許芳宜的古琴撥弄被林強處理成中間單聲道的
mono效果,而立體聲部分則安排其他電子音色,如中國笛、洞簫、氛圍電音等。然,曲目
實驗性質高、旋律功能低,作為獨立聆賞令人感到些許吃力。
不過,最富獨立聆賞的音效曲目,當屬兩段描述黑暗力量、邪惡法術的〈紙人〉、〈巫術
〉。吹笛音色,很有中東異域之感,就像在聽克林特曼塞爾(Clint Mansell)的《撒哈
拉》;一旁凝鍊的電子低音、清脆的鼓奏、撥弦樂器的繁複迷幻感,以及極度讓人不舒服
、彷彿指甲刮著黑板玻璃的弦音,強烈傳遞出邪惡法力的驚懼面貌。尤以〈紙人〉末端,
林強混錄滾動不止卻又壓抑的電子節奏,讓人期待它會編曲成跳舞音樂,好險沒有,不然
就錯位了。然,〈巫術〉末段鐃鈸的reverse聲音卻很突兀,有那種最不該出現、但還是
出現的唐突感。
專輯終曲〈Rohan/ Duc de Rohan〉,不是林強的作品,卻是最被影迷詢問、討論的「電
影片尾曲」。它選自法國傳統民族樂團「Bagad Men Ha Tan」與塞內加爾出身、德高望重
的非洲鼓名家羅斯(Doudou N'Diaye Rose)於15年前合作的專輯《達卡》(Dakar),所
以是既成音樂,並非原創作品。被問及這個有點尷尬、卻是整部電影最有記憶點的曲目,
林強如此坦言:「很早以前,侯導就要使用這首曲子,他說這個樂團在歐洲很有名。原本
,我建議侯導,片尾部分讓我試試,結果他最後還是決定要用這首」。縱然侯導原本堅持
的地方,如一些片段想放鋼琴彈奏當配樂,都被林強說服「導正」,改以古琴上陣,但不
得不承認片尾曲實在選得精準,切中電影醞釀已久、最終獲得釋放、殺手重獲新生的情緒
;再者,此曲是異國現代曲目,樂器組成有蘇格蘭風笛、雙簧管、非洲鼓,旋律卻異常東
方古調,配著聶隱娘邁步赴往北方新羅國,脫離包袱、遠離唐朝的光明劇情,樂、劇、質
、意,皆為妙哉!
最末,縱使終曲神來一筆,提升音樂敘事上的強度,林強在整部作品的「功能意義」,依
然得由聽者自己作出解答。他坦承許多能見度較高的曲目,皆為其他樂人所寫,他只擔任
侯導的窗口、協調者角色;以至於他自己的音符,大多成了冥想印象,偶爾再穿插唐代古
韻的琴奏。照他說法,他日後會嘗試降低旋律性、提高實驗性,促成蟲鳴鳥叫的音效也進
入作品,成為「聲音」一部分;我大概也可預見林強配樂作品的某種偏執、或某種聲波實
驗特色。儘管如此,《刺客聶隱娘》依舊是一部很特別的「東方風情」作品,且它夠精簡
短促,會讓人不自覺播放完再重聽一遍。
對了,關於此作在坎城獲得記者投票選為最佳配樂,林強悠然答道:「無心插柳柳成蔭」
,一路作配樂,心態皆如此。可惜當天座談,我忘了帶《一年之初》原聲帶給他簽名,那
部也是他的金馬獎之作。不過,那個周末我卻有帶幾件高三美術班學生畫的《刺客聶隱娘
》水彩作品,本來我想讓侯導過目,但周末那天他沒出席講座,故作罷。也感謝影評人藍
祖蔚,所以有了機會,請林強來挑選他最喜愛的一件,然後簽名給這張畫的作者。
3.4/ 5.0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