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所有可能可以幫助我們的人:
12/6台大大四女學生在宿舍用毛巾上吊自殺
12/17下午是她的告別式,在這封信開始前,我想先引一段葉青的詩。
〈橘子〉
有些橘子雖然看起來是橘子 但它們並不真的是橘子
因為它們就不是橘子 只是長得像而已 其實它們是柳橙
還有一些橘子 並不真心地想要當橘子
他們有自己的夢想 比如說當一顆蘋果
當一顆蘋果就可以脆 而當橘子不行 所以有些橘子雖然是橘子
但是它們終其一生都想著自己不是自己 雖然它們也甜美多汁
還有一些橘子從來不去想自己到底是什麼
這種橘子應該要比較快樂 但是也很難說
因為什麼也不想有時候令它們感覺到自己似乎有點乏味 並缺乏了哲學的深度
那麼這一些橘子各懷心事的結果是什麼呢?
其實也沒有什麼 就像各懷心事的人一樣
所以人就仍舊是人 而橘子仍舊是橘子
只是它們橘橘的 圓圓的 有一些汁液 而且甜
就在上禮拜,12/6晚上,婚姻平權遊行的前幾天,我的前女友在台大宿舍上吊自殺
了,悲傷來得很慢,第一時間我哭不出來,只是重複滑著新聞,確認所有文字描述,都太
像她會做的事了,自殘、割腕、服藥、用毛巾上吊,還有那些絕對事實的形容詞:樂觀、
開朗、總是貼心地逗大家開心。絕對是她。她終於走了,她下了這個決定。
我不是什麼性別酷兒的研究論述者,也不是專業的社工輔導員,只有曾想過要當老
師,修教程的念頭也只是在大一的時候就打消了,但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誰可以幫助我們
,所以我想寫這封信,希望有任何專業的人可以回應。
我是一個生理女性,長得不正也不算醜,我痛恨所有政治不正確的性別用語,雖然
我自己也落入這樣的語言惡習裡,認真的說,我對於認知自己雙性戀的傾向其實毫無障礙
,我並沒有「覺得自己不正常」的時期,一切發生得非常自然而然,我信奉的價值觀告訴
我愛不分性別,我很幸運的沒有被排擠霸凌,在感情上我對家人始終保密所以也沒有要戰
鬥或是出櫃的壓力。直到我認識她,她有著異於常人柔軟的靈魂,對於世界上的所有人所
有事總是開到百分百的共感,就是用盡力氣生活、打開所有觸角的人,正因她對每個人都
那麼有同理心,每每看到受到苦痛的人,她也總會比別人感受到一百倍的難過。
這樣的她活得非常辛苦,也讓愛她的人非常心疼。她活在一個絕對父權的家,就像台
灣一般的家庭一樣,不明言喻的重男輕女,身為長女的壓力,一路品學兼優、做弟弟們的
好榜樣完全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國中的她小小的,喜歡隔壁資優班的一個女生,用很刻板
印象的語言來說,就是一個帥T,她模仿她的穿著,剪短頭髮,開始越來越中性的打扮,
跟她一起考上高雄女中,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後來她們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雖然那個女
生不喜歡她,但是她們成為無話不談的摯友,一起去學校附近的服飾店買了第一件束胸,
一起咒罵發育越來越好的胸部,一起想著什麼時候可以逃離家,一起討論雖然家人完全不
懂她們,但她們始終好愛他們,她開始瘋狂攝取性別認同的書,看相關的電影,試圖想要
建立自己的樣子,從還沒有性徵的孩子,忽然變成一個大女生了,大家開始互相評論,好
像每個人都很自然就接受這個身體,她要好的朋友喜歡了同班同學,那段時間她也喜歡上
了一個短髮俏麗的實習老師,但是她還沒學會怎麼肯定自己,她還沒學會怎麼接受她跟別
的女孩不一樣,她跟她的朋友當時都有輕微的憂鬱症,她們開始吵架、互相傷害,最後完
全終止了對話,實習老師被調走了,她從那個時候開始自殘,因為心臟太痛苦了得要有實
質上身體的痛,當時她諮商了學校的輔導師,狀況時好時壞,需要愛的時候還是非常痛苦
,她獨自跟自己對話,用著還沒長好的靈魂,小心翼翼觸碰著世界。
然後她來到台大唸書,終於離開家,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她從學校廁所出來,剛換
上表演課呈現要穿的綠色點點洋裝,她非常不自在,逢人就說這個是跟別人借的,她才沒
有這種東西,後來我跟她交往之後,就算我真心地稱讚她穿任何一種裙子都超級可愛,她
還是對自己很沒自信,她覺得自己是怪胎,甚至不愛照鏡子,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無趣的
人,雖然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讓她知道她有多值得被喜歡,但是我終究無法真的懂,我不懂
當一個人開了百分之百的觸角在感受世界的時候,會被世界傷害得多深,我還是反覆講一
些「熬過去,會沒事的」、「不要怕,我就在你旁邊」這些毫無著力點的話,在我跟她在
一起的時候,她沒有自殘,她練習跟我撒嬌跟討拍,但她同時也知道無法跟我撒嬌一輩子
,她得自己找到活著動力、她要練習肯定自己。
後來她喜歡上另一個人,我們太了解彼此了,她一開始甚至不敢跟我說,但這根本
沒關係,只要她還繼續想愛人,我原本以為我絕對可以很瀟灑的離開。結果我太難過了,
花了很長的時間走出情傷,我們沒有任何聯絡,我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再得知她訊
息的時候,就是新聞了。她的遺書說:「我沒辦法再為了我愛的人跟愛我的人活著了。」
明明就是最了解這個決定不需要理由,也沒有任何人應該被怪罪,但卻還是不斷思
考,哪一個環節如果改變了結果會不一樣,她的家人非常不諒解我跟她的大學同學們明明
知道她的憂鬱症狀況,但卻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去告訴輔導員、沒有告訴老師、也沒有告
訴家長,但真的可以改變任何事嗎?我真的不知道,就我所知她從來沒有放棄治療,她還
是會去醫院看病、定期吃藥,也有接觸人群,她做了所有社會期待憂鬱症患者應該做的嘗
試,她正在大口呼吸,每一天每一天獨自面對睜開眼睛的恐懼。
我本來面對她自殺的消息是坦然的,心想這是她好不容易做的決定,但是在我到她
家見她火化前的最後一面時,淚水完全潰堤,有一半的眼淚都是為了他竟然活在一個那麼
辛苦並且一點都不懂她的家庭,她的母親一邊翻著我跟她的對話記錄,壓低聲音怕被鄰居
聽到,一邊隱晦地說她可能有同性的傾向,父親重複著花了很多錢栽培這個孩子,她不應
該有權利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學校跟同學們都應該負責。聽著聽著,我一點都不在意對
我的指控,我只覺得這個世界根本不值得她戰鬥。
我一邊小小希望著,或許真的能有什麼方法,或是在哪一個環節來得及照顧這些柔
軟的靈魂,不能只是告訴他們「你的抗壓性不夠」、「這本來就是成長,每個人都是這樣
長大的」,有些人適應力強、可以找到自己最舒服的樣子,有些人適應得慢、不論怎麼做
都沒有自信,更何況,這本來就不是我們應該適應的,還來不及變強壯的人提早選擇結束
生命,然而有更多人是看清自己與世界無法相容才到了不得不自毀的地步,我不能自私地
希望她繼續活著,生都已經不能自己決定,連死去都要被干預。但我真的好想知道能不能
讓我們不要傷痕累累、不要抹滅自己本質的與世界碰撞,到底還可以怎麼做?
最後,容我直言,我不喜歡把LGBT族群塑造成很悲情的形象,多的是坦然接受自己、
活得非常快樂的人,但當一個人出生無法選擇自己的樣子,惴惴不安的活著,用盡力氣去
感受世界的時候,不要再說「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要解決問題,我們
就是社會上認知的那些問題,所以我們正在解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