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剪報] 桃園越南外勞辦公室筆記

作者: KarlMarx (抗議WTO無罪!立刻放人!)   2005-10-05 18:33:49
※ [本文轉錄自 NCCU_SEED 看板]
作者: moskito (我們回不去了) 看板: NCCU_SEED
標題: [剪報] 桃園越南外勞辦公室筆記
時間: Wed Oct 5 00:51:43 2005
桃園越南外勞辦公室筆記
作者: 張正 (立報記者,原文刊載於台灣立報)
■Part1 她們受傷,我們相遇
在一座落魄的火車站後方,有一片翠綠的公園。公園旁,有一間簡陋的三層樓天主教教堂,專門收容流落異鄉的南方旅人。
這些旅人來自南方的貧困國度,聽聞島嶼富庶,於是飄洋過海打工賺錢。無奈世事難料,她們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失去了工作,卻又一時無法歸鄉,在哭救無門之際,輾轉來到這間天主堂,將心靈與身軀暫時寄託於聖母。
這裡的每一位旅人,都背負一段曲折的故事。有的是遭到雇主性侵害,有的是被苛扣工錢,有的是在工作時摔斷了腿、夾傷了手。曾經有一位清瘦的小姑娘,在神智恍惚、語焉不詳的狀況下被送來,沒人敢想像她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麼磨難。
身心俱疲的她們,在天主堂找到暫時的慰藉。天主堂的阮神父與工作人員協助她們就醫,協助她們洽談新工作,也協助她們向相關部門爭取應得的權益。為了爭權益,她們常常得打起精神,在阮神父的帶領下,與其他團體一同上街,舉著以陌生文字寫成的抗議標語、用生澀的異鄉語言高喊抗議。不過,多半沒有結果。
寄宿於此的南方旅人們除了幫忙維持天主堂的清潔、燒飯煮菜之外,偶爾會到公園裡的小溪畔,隨意撥弄吉他,唱著南方的歌曲,排解思鄉之苦。偶爾也難免怨懟,「為什麼別人來到這裡打工賺大錢,我卻弄傷了手腳失去了工作」?
的確,人各有命,來到天主堂的旅人,也有不同的際遇。天主堂的南方旅人來來去去,無論我何時來到教堂,都是二十個上下,總會出現幾個新面孔,也會有幾個熟面孔消失。有人在這裡短暫寄宿之後,便又尋得新工作,繼續在島嶼打拚賺錢,養活故鄉嗷嗷待哺的家人。有的人,終究只能噙著眼淚回到南方遙遠的家鄉。
對於我與妻子每週的到來,天主堂裡的旅人們總是熱切歡迎,口操帶有濃重南方口音的國語喊我們「老師」,邀我們入座用餐,用餐之後上課學國語,我與妻子也向她們學習南方的語言。對於她們的熱情,其實我的心裡滿懷歉咎。這座島嶼上我的有些同胞朋友對不起這些旅人,我來,像是贖罪。
來了幾次、聽多了她們的故事之後,我越來越膽怯於和她們深談。對於新面孔,不敢多問,因為她們背負的傷心事我無力幫忙解決;對於消失的熟面孔,也不敢追問,她們可能帶著無法復原的傷勢回到仍舊貧困的家鄉、也可能投入另一個每天工作18個鐘頭的新工作。
因為她們受了傷害,所以我們相遇。一種令人遺憾的相遇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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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食物與自由
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是天主堂的餐廳,三、四張長條桌頭尾相接,是天主堂的餐桌。南方旅人輪流採買食材與料理菜餚,所以桌上永遠都是南國的食物,也因為經費拮据,除了一兩條鹹魚之外,鮮有肉食。吃飯前,阮神父以南方語言帶領眾人禱告,人人低首闔眼,輕握雙手置於胸前,感謝聖母恩典。
我與妻子總在午餐時間抵達,與眾人一同用餐,之後再開始語言交換的課程。餐桌上,南方旅人會熱情地介紹菜餚,「這個要沾那個」、「那個要裹這個」。
「自由」的重要指標之一,即是依自己的意願烹調食物。南方旅人犧牲三年品嚐故鄉口味的自由,遠渡重洋前來傳說中的富庶島嶼打拚;如今失去了工作,卻在菜餚中重拾自由、找回故鄉。
南方國度也有中秋節的習俗。中秋節那天,阮神父邀請我和妻子一同前來。天主堂有個長長的陽台,平常旅人們用幾個方形保麗龍盒子當花盆,在這裡自耕自食。今天,這兒是中秋烤肉的場子。
來了好多人。其他天主堂的神父,以及仍在各處工作的南方旅人都來同樂。烤肉還沒開始,眾人還在各忙各的,我與妻子閒晃到三樓,看到南方大姊阿中掌刀,正在或切或刮或掰或撕地處理一份有點像豬腳的肉食,手法俐落熟練。阿中招呼,要不要先吃一點?我們十分捧場地各自用手捏了一塊肉,還沾了一種灰泥狀味道很嗆的配料,不難吃。
那一份天主堂少見的肉食總共裝滿了三個像電風扇一樣大的盤子,我自告奮勇地端了兩盤出去,放定後再拿一塊準備塞進嘴裡。這時,身旁一位南方旅人笑得詭異,問我知道這是什麼肉嗎?是狗肉耶!你敢吃嗎?
我先前根本沒想到這是什麼肉,聽她一講,腦子裡百轉千迴,才想起狗肉是南方聖品,想起這陣子看的書談到吃狗肉的政治、經濟、環境、營養學,想不起我過去有沒有吃過狗肉。沒辦法,肉已到嘴邊,不吃就膽小了,照樣沾了灰泥似的醬料嚥下,胸口熱呼呼的。
轉眼之間,三大盤狗肉已經被南方旅人一掃而空,透過狗肉,她們在異鄉咀嚼著家鄉的味道。後來才知道,這批狗肉是某一位神父特地從南方帶回來的,他在回到島嶼之前,來電詢問大家中秋節想要什麼?得到異口同聲的答案:狗肉。果然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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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安羹燒雷吼(吃飽飯上課)
「安羹燒雷吼!」這是我最熟悉的一句南方語言,意思是「吃飽飯之後上課」。
上課的教室在二樓,前面一張黑板,後頭是一小尊聖母塑像,頂上一台大吊扇,中間一張大方桌,圍起來大約可以坐十來個人。每次上課的人數不一定,每次都會多一些生面孔、少一些熟面孔。消失的熟面孔或許是找到新工作,或許是回到故鄉,而生面孔,意味著又是另一個故事。
即使她們大都能夠和我們對話,不過有些我們習以為常的簡單字眼,卻不是那麼簡單。有次上課,我帶了一大袋王子麵,分給大家當作上課零食,順便教寫「王子麵」。這才發現,「王子」這兩個簡單的字,她們無法瞭解,我好像撞到一座山,不知道怎麼翻過去。
「『王子』,呃,就是國王的兒子。」好不容易想出這樣的說明,她們終於搞懂了:「喔~皇帝的兒子!」對對對,「國王」就是「皇帝」!眾人一邊乾吃王子麵,一路學寫「皇帝」、「皇后」、「王子」、「公主」,而南國語言的這些字眼,念起來像我們的方言,應該都是所謂的「漢越字」。
雖然我和妻子被稱為老師,但是在教她們讀寫的同時,我們也不時扮演學生的角色,詢問那些字的南國語言是什麼,然後覆誦。久而久之,自稱學生的她們已經習慣一直糾正我們的南國語言,搞不清楚到底是在上哪一國的語言課。
例如「頭」的南國語言念做「ㄌㄠˇ」,我試著念:「老~」
「不對,是『勞』不是『老』!」
「勞~」
「不對,是『老』不是『勞』!」
真難!我分辨不出其中細微的音調差異,她們有的懊惱有的開心。而且每次教我們念,她們便此起彼落地提出糾正,讓我這站在台上的老師,不知該將目光放在哪一位學生的身上。
其實我一直沒搞清楚南方旅人們為什麼要來上課。約略得到的解釋是,這樣她們在簽署各種文件時,才不會被蒙在鼓裡。不過,南方旅人來來去去,加上程度不一、需求不同、喜好有異,而我與妻子每週來個一次兩次,每次一兩個鐘頭,絕不可能讓她們看得懂我們自己都未必看得懂得文件。
總之,我們還是來,試圖以寓教於樂、相互學習的方式交換彼此的語言文字;而她們也都高高興興地進教室,艱難地一筆一劃有如雕刻一般地寫著我們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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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再出發
坐在輪椅上的阿同,25歲,濃眉大眼,笑容可掬,模樣聰明好感度高。問他是怎麼受傷的?被電梯弄的。電梯?他有點吃力地描述。在紡織工廠。被電梯撞倒。從三樓掉下來。
問到這裡,我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也許我根本不應該開啟這個話題。未來該怎麼辦?我沒辦法問。
天主堂裡盡是這樣的年輕南方旅人,工作人員HOPPY指著一位腰上繃著護具的男生說,他3個月前在工作場所摔傷,不過當時沒事,繼續上班。但隨後慢慢不對勁。3個月後的今天,他已經不能工作了,雇主要將他遣送出境。「唉,這官司難打。」畢竟3個月前的傷,如今舉證困難,HOPPY前幾天去跟勞工局拍桌子吵了3個鐘頭,沒用。
還有一位神智恍惚的年輕女孩,瘦瘦長長,眉清目秀。她在兩天前被送到天主堂,但已經失去記憶,也不知道是在雇主家被虐待,還是逃出來之後才被欺負。HOPPY說,很難查,就算是雇主虐待的,雇主也大可以不承認,找不找得到雇主是誰都很難說。
阮神父來了,站在小姑娘身邊彎著腰輕聲問候。看到神父,小姑娘呆滯的臉上漾出笑容,雙手摟住神父的臂膀,像女兒在對爸爸撒嬌。
有人主張把小姑娘送去醫院,因為天主堂的眾多旅人雖然可以照顧她,但沒辦法幫她治療。神父不同意。神父說,這裡是有人性的地方,人性才是最好的治療,這兩天她都面無表情,「你看,現在會笑了」!我同意神父的看法。
除了提供一處有人性的所在,讓這些身心受創的旅人暫時安頓之外,阮神父也希望更積極地修改相關法令,避免這些離鄉背井無依無靠的南方旅人一再被剝削。阮神父說,每天都有不同的案子要努力,沒完沒了,所以前幾天相關的NGO團體開會,他建議每個NGO各出一點錢,共同聘請一位法案研究人員,推動法令修改。只是,每個團體都窮。
窮歸窮,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就繼續勉為其難,分頭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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