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從北京上飛機,到台北已經深夜了。機場裡冷冷清清,行李完全不檢查,揮揮手
,過了。候機大廳裡沒幾個人,塑膠椅子在冷冷的燈光下散發著寂寥,我一個人拖著行李
往公路局車站走,突然聽見前面有人喊:「快!快!快!往台北,就要開車了,不快趕不
上了。」接著背後傳來一串腳步聲,原來一群阿公阿媽正大包小包地拚命往前衝。「別跑
!別跑!小心摔跤,我會等你們。」那司機又笑著猛揮手用台語喊。我突然有一種好特殊
的感覺,覺得回到了家。
才離開一個月,高速公路兩邊種的爬牆虎,似乎又長高了。今年台灣的冬天特別冷,
但比起北京,暖太多了。記得有一年跟個北京的朋友去杭州,天寒,北京朋友穿羽絨衣,
杭州人卻只穿薄毛衣。北京朋友說:「他們是南方人,比北方人不怕冷。」我當時很不解
,後來發現果然如此。因為北方天一寒就開暖氣,在屋裡不覺得冷;南方沒暖氣,天冷也
得撐著,久而久之,反比北方人耐寒。台灣人也耐寒,台灣人有一種特殊的耐力與彈性,
一下缺水、一下缺電,一下淹水,但是在電視裡,看那些人一邊舀水,說家淹了、車也淹
了,一邊卻露出笑。就算最近一隻大鯨魚死在海邊,在運往解剖的過程中,突然鯨魚肚皮
爆裂,內臟散了一地,附近居民也是一邊捂著鼻子清理,一邊笑著罵,還有人居然拿著照
相機,站到臭鯨魚前面留影。這,是台灣人特有的生命力,對命運的幽默與人生的豁達。
車近台北市,遠遠看見台北一○一和新光三越大樓,還有下面的萬家燈火,映在淡水
河裡。這十年間,台北有了太大的改變,以前遠看市區,因為空氣污染,常只見十里紅塵
,一片模糊,而今卻連星星也看得清了。想起最近一個北京朋友,到台灣之後對我說,台
北不過像個中國南方的小城,真是刺痛了我;不過後來我又同情他太匆忙,沒能見到台北
的精神。在台北坐計程車,如果司機正抽菸,他們多半會主動把菸熄掉;當客人打手機,
司機常會把收音機的聲音關小。今天的台北有一種特別的細膩與優雅。如同我搞電影的學
生王瑋所說,當有一天北京地鐵裡的人能像台北,都小聲講話,我們的偶像劇就不容易在
大陸混了。因為那是一種細緻的文化氛圍,大陸急不得、也硬學不來的。
其實整個台灣的文化都細緻了,文化人可以開個車子到山頭賣咖啡;山區裡的民宿一
間間蓋起,八十多歲的老兵胼手胝足地建成屬於他自己的公園;原本已經沒落的手工造紙
、糊油紙傘、畫竹燈籠、燒陶器,甚至提煉樟腦油和香精,都一一再興起了。也就有那麼
多人,攜家帶眷地去遊覽、去學習,這屬於他們阿公阿嬤時代的老東西。
但在那些傳統工藝中,年輕人又賦予了新的生命。於是九份有了掛滿名家書畫,和附
設燒陶教室的茶館,許多老字號的糕餅糖果改變包裝,裹著一層又一層的綿紙,再放進原
木盒子,盒外燙上幾個耐人捉摸的文字。於是吃那東西,不再只是送進肚子,享受片刻的
美味,而成為一種過程、一種心情,甚至說:一種自信。
台灣確實更自信了,只有經濟發達到遠遠超過生活需求之後,人們才會回頭找尋屬於
自己,或屬於原鄉的認知。就像孩子的成長,先沒有自己的主見,跟父母一個鼻孔出氣;
漸漸進入青春期,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時故意跟父母唱反調。至於成熟之後,有
些人能變得非常客觀,就算別人跟自己的立場相左,也公平對待。又有些人則發展得十分
主觀,十足表現自己的特質。也正因此,台灣才能呈現多元的文化。
鄉音無改鬢毛衰
台灣就因為到了成熟的境界,所以許多年輕人大學畢業不再出國,他們回到自己的家鄉,找尋父母親一代,因為追求經濟起飛而遺失的東西。所以每個小城小鎮都漸漸強調自
己的特色,把古蹟修復、為街道畫導覽圖,而且將那小城的歷史故事又帶到了言語中,每
個人以他家鄉的特質為傲,以自己是原鄉人為傲。
在國外長大的孩子就沒有這樣的幸運,許多華人孩子在白人堆裡成長,小時候自認為
是白人;漸漸到了青春期,孩子們開始結黨,形成一個個小圈圈,那些黃皮膚的孩子,突
然發覺自己不一樣,他們開始想,我是誰?我來自哪裡?我屬於什麼地方?大概正因此,
許多小時候拒絕學中文的華人子弟,進了大學,沒有父母逼,反而自己去選修中文。為什
麼?因為人人要自我肯定,如同一棵樹,枝葉再茂盛,也不能不認識它的根。
想起馬來西亞華人領袖林連玉的話:「我們的文化便是我們民族的靈魂。我們文化的
傳遞與發揚,必然寄託在華文教育的繼續存在及發展上面」。每次我去大馬,都有深深的
感動,那裡很多報社的主編、僑社的領導,都坐過牢,原因是他們堅持推展中文。由華人
辦的獨立中學,經費都是華人捐的,孩子用的課本,連理化、生物、數學,都是以中文寫
的。記得一位僑商對我說「我們繳兩份稅,一份交給馬國政府,是正規的稅;還有一份繳
給董總(馬來西亞華人推展中文教育的總部)去推展僑教。」他還說:「政府不承認華文
學校的學歷,沒關係,我們華人的公司承認!」更令我感動的是,大馬的華僑來自廣東、
廣西、海南、福建,但是他們在一起必定說國語;共同的語文,使他們移民大馬幾百年之
後,還能緊緊團結在一起。
到處都可能聽見南腔北調
語文是多有意思的事啊!過去以為大陸經過文革、下放、大串連,許多北方人調到了
南方,南方人去了北疆,普通話應該早已取代方言。直到近幾年走過大江南北,才發現處
處都是鄉音無改鬢毛衰,每個地方的人在一起,仍然用他們的母語交談。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上湖南衛視的「有話好說」節目,請到的話題人物來自河南,
講的是帶河南腔的「普通話」,居然現場幾百位湖南觀眾都聽不懂,而我卻聽得毫無困難
。我漸漸發現,陪我到四處旅行演講的北京朋友,聽不懂山東腔、聽不懂浙江話,聽不懂
台灣國語,連隔個太行山的山西話,都一知半解,但對於台灣去的我,這些都不成問題。
於是發現,因為台灣有來自中國各地的人,每個台灣長大的孩子,都可能碰過「外省
老師」用濃重的鄉音教課,由「猜」到「懂」。每個人每一天在每個角落、每個公司、每
個商店,都可能聽見「南腔北調」,所以把聽力訓練得爐火純青,遠遠超過那些一輩子可
能都走不出自己省分的大陸同胞。
文章寫到這兒,電視裡正播出台灣的大學學測,說今年國文短文題目十分特殊,試卷
上印了張古畫,是個男人伸手捉一隻正在跳的大蛤蟆,要學生用想像力形容那畫裡的故事
。電視記者訪問了一個女生,那女生先一怔,接著笑了:「大概是『忽有龐然大物,拔山
倒樹而來』吧!」多機靈啊!她居然想到國中一年級課本上沈三白「浮生六記」的文章。
距離她,那最少是五年前學的東西了,居然還背得那麼熟,而且可以一下子跳進腦海,說
出來。
其實我們小時候讀的論語、孟子、岳陽樓記、桃花源記;我們拜的媽祖、觀音、岳王
,我們說的故事、吃的東西、過的節慶,哪一樣沒在我們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象?它們不時
跳出來,那就是我們文化的底蘊和我們的根。
台灣展現未來的中國
電視裡又播出競選的畫面,相似的畫面、相似的旗海、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語言,我
常想:「他們」真有那麼大的不同嗎?他們其實原來都像坐在翹翹板中間聊天的朋友,只
為比賽誰重,於是各自坐到翹翹板的另一頭;又為了槓桿原理,坐得愈遠,力量愈大,於
是到後來幾乎掉下了翹翹板。正因此,你才會發現前幾年還在這一頭的,今年突然跳到那
一頭。也正因此,翹翹板才不斷地上上下下、充滿活動。
台灣的選舉真是充滿活力的,一下子好像全國人民都「high」了起來。記得有一年,
選舉之夜,在我居住的大樓門口看見個送披薩的人,高高一落、抱在身上,差點遮住他的
眼睛,我問他哪一家吃這麼多?他說很多家,因為今天主婦們不燒飯,要出去參加造勢大
會。
過了不久,聽樓下傳來嘈雜的人聲,從窗子探頭,見到一家人,爸爸接著兒子,搖著
綠旗子往一邊走;媽媽牽著女兒,搖著黃旗子往另一邊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對彼此喊「你
的一定落選!XX凍蒜!XX凍蒜!」他們還沒喊完,就開過一輛宣傳車,震天價響地播
著音樂;又見幾個老太太走出大樓,居然也都戴著助選的帽子,還有人拿著摺椅。遠處天
邊突然一閃一滅,原來附近體育場煙火升空,砰砰有聲,一幅嘉年華會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聽樓下鬧嚷嚷,又是夫妻各自帶著兒女,搖著小旗子,大呼小叫地出
門投票。當天晚上,也又是送外賣的人奔進奔出的景象〞蠽貒慼C當天晚上,也又是送外賣的人奔進奔出的景象。
然後,開票,放鞭炮、放煙火、發表當選和落選談話;遠遠望去,家家燈火通明,街
上卻行人稀少。
第三天,安靜了!似乎連汽車都不捨得出聲。又看到那一對夫妻,居然有說有笑地帶
孩子出遊。街上的旗子不知什麼時候撤的,一夜間,全不見了。傍晚時,又傳來鍋鏟相擊
的聲音和陣陣的菜香。
一切回歸了正常,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似的。
多有意思的景象啊!讓我想起去年到廈門,幾個大陸朋友笑說最愛看台灣選舉的電視
,居然敢罵總統,又笑說不知道他們到哪一年才能有這福氣。聽了他的話,我心一跳,想
想可不是嗎?不知到哪一年,大陸才能像台灣一樣開放?又不知到哪一年,大陸上的族群
才能像在台灣一樣,把大江南北漢滿蒙回藏和少數民族緊緊融合在一起。因為台灣所展現
的,是一個縮小的中國、未來的中國。
由中國大陸各地渡海到台灣的人,也有過衝突、有過流血、有過仇恨,但是在愛心與
寬容下,族群融合了、民主建立了,台灣能有今天的繁榮富裕,我們是不是也該有個台灣
的感恩節呢?
不再挑撥、不再忘本、不再撕裂、不再謾罵.........
只有深深的感恩!
(劉墉,生於台北,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研究,曾於各地舉辦畫展三十餘次,著有
「螢窗小語」、「我不是教你詐」、「超越自己」、「肯定自己」等暢銷書數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