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北到雅加達，戴資穎那歷史性的一金。
Dexter 2018/09/02
21：13、21：16，台灣羽球史上首面金牌就這樣以一個沒有太多戲劇性的方式出現，它不
是如同朝陽般突然蓄勢升起，而是如同海浪般層層匯聚，最高者踩著前人的身軀前進、波
瀾壯闊的拍打到岸上。
這或許是從古自今中華民國體育代表團在球類運動中拿到過最具含金量的一金。
國際賽的戰場和巡迴賽的切磋是兩回事，我們從相比男單冠軍喬納坦(Jonatan Christie)
更性格上更成熟、似乎更適合充當地主門面的金廷(Anthony Sinisuka Ginting)身上就能
看到——他幾乎在整屆比賽都是用一種玩命、向未來借貸的賭博式打法在拚球。
過往他的打法總是有些年輕氣盛、不知節制，基本上是所謂「逢高必殺」型的球員，在狀
態好時所向無敵，但反之也有可能超鬼。
這一次男單籤表對他來說算是惡夢級的，8強就要打今年狀態和小戴有拚的桃田，而且在
此前團體賽他才剛被對手大逆轉，心態上處於劣勢。但結果他硬是以兩個16:8將日本一哥
給掃地出局，有時候你就是不得不相信主場優勢這種玄學。
其實以金廷這種進攻型選手來說，正面對轟他是不怕的，反倒桃田這種防守水平的球員，
可說是他的剋星。準決賽周天成也展示了最佳的打法，就是和你磨到最後一刻，寧願自己
不殺、也不讓你在網前作出高球的機會，用堅壁清野的消耗方式困住金廷，等他體力槽用
光，自然能贏。
但這一名才170左右的小個子，這一次在雅加達自家球迷面前所迸發出來的能量確實出乎
所有人預期，像是峇里島的阿貢火山般源源不絕的噴發。原先在團體賽時對石宇奇的抽筋
，讓人覺得他應該已經氣力放盡了。
然而就像是和魔鬼偷偷訂立了什麼鬼神的契約一樣，金廷在接下來男單的比賽，仍能始終
把自己保持在一個渾身冒著蒸氣的沸騰狀態，狙掉了合計拿過3座世錦賽冠軍、1面奧運金
牌的桃田和諶龍，並盡責地完成了自己僚機的任務，極大的消耗了周天成，為學弟喬納坦
的奪冠鋪好了平坦的大道。
羽球畢竟還是一個奧運周期性的運動，雖然羽聯有巡迴賽，但概念上和同屬不同種的網球
是兩回事，獎金和重視度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
像是那個和大陸3代球員都大戰過、在混雙堪稱師範的印尼女王納西爾(Lilyana Natsir)
，這一次寧願放棄世錦賽就是要在自家門前拚下一金，要是放在網球場上這種舉動簡直不
可思議。更不要說職業化更深的棒、籃、足了，婉拒徵召的球員多如牛羊，足球金童們甚
至不把奧運金牌當成是主要的大榮譽。
我們能從印尼羽球員身上看到很多獨特的品質，那一種早期運動員、身上還帶有某種戰士
氣味的模樣。截至目前為止，印尼人此次拿到了31金24銀43銅，合計98面獎牌，在排行榜
上僅僅落後給中日韓，扣除掉一些像是飛行傘、馬來武術這些地主自選項目的得利，他們
這一次在亞運會上的大獲全勝，仍值得肯定。
而這些都是他們運動員自我犧牲和拼搏得來的結果，如同去年台北世大運我們選手的表現
一樣。
印尼能在男子4x100接力擊敗中國拿到銀牌，震撼程度可能並不亞於楊俊瀚在世大運100公
尺拿到金牌。
我們回顧後者在一年前所完成的神蹟，就像如同那些瞪大眼睛的外媒說的一樣：「誰想的
到？」在8名決賽選手中，楊俊瀚當時生涯最佳的10秒20，才排名倒數第2。羅托(Thando
Roto)和小布瑞爾(Cameron Burrell)都是能跑進10秒內的名將。
但賽前突然的一場雨，濕滑的場地讓所有選手差不多都跑出了低於平均水準的表現，只有
楊俊瀚超越了自我，率先走了出來。
在這種場地上高速奔跑，隨時是有可能失控的，且不論選手會不會擔心受傷問題，為了維
持自己的平衡、而稍微跑慢了一些完全可以理解。但楊俊瀚超越了個人最佳的成績，這證
明他完全是豁出去在跑。如果不是如他所說的「這是為大家而跑的，要獻給大家，給所有
幫助過我的人。」這樣的信念刺激著他往前，那還能是什麼？
與其說是上帝降了這一場雨為楊在那一次的短跑創造了有利條件，倒不如說他身為地主選
手的自覺和對於金牌的渴望，這樣的意志讓他化阻力為助力，擊敗了不可能的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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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樣精神和鬥志，正是人類運動員身上所能看到的最好品質，也是我們之所以被比賽所
感動的原因。
回去看過去幾屆亞運的歷史，結果挺令人莞爾，印尼人並不是每次都這麼拚，他們習慣花
更多時間在思考阿拉的慈愛上，就如同其他西亞國家一樣。上一屆仁川亞運，他們甚至都
沒有進到前10名。
毋寧說，這才是一個小國對於體育真正會有的態度。體育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種娛樂，而
不是展示政治實力的手段，只有在少數時刻—例如成為主辦國，他們才會激起澎湃的集體
榮譽心。
如果你不了解一個國家的體育風氣，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去看他們棒、籃、排、足等四大球
類的興盛程度與成績，通常不會差太遠。因為這是普及程度及娛樂程度最高的集體運動(
或許有些主觀，不過也是事實)，如果一個國家有在其中有兩項運動打得不錯，那麼他們
的體育成績通常不會太差。
而印尼，是一個典型樂天可愛的國家，除了做為國球的羽毛球外，他們更熱衷於藤球、沙
灘排球等「非主流」的運動。實話實說，他們真實的水平可能就和鄰居印度差不多。
大部分時候，體育只是一種國民的娛樂消遣，甚至在國際賽也常常帶有一種不尋常的和平
氣息(前幾天印尼棒球隊被中華隊給扣倒，但大部分球員都還是笑容滿面。如果當時立場
顛倒，這放在我們國內要出大事)。他們更側重於享受，而不是展示。
在這些國家裡，我們常常能感受到體育競技最原初的那種魅力。競爭但不對立、盡力但不
強求、檢討但不謾罵，所有人為的是那精彩的瞬間，而不是只求一個結果。
這些小國要奪牌有一種固定的模式，通常他們會極端的朝著自己最有優勢的一個項目發展
。肯亞和衣索匹亞得天獨厚的基因以及環境，讓他們成為地球上最擅長長跑的國家；北韓
福特化培養(很可能是他們國家最科學認真的團隊)運動健將的能力無庸置疑，加上嚴酷的
訓練，讓他們成為頂級舉重選手的搖籃；中南亞有點作弊的在印式摔角(烏茲別克在克拉
術就拿了6金)上取得壓倒性優勢；巴林、卡達自產或歸化的非洲軍團，讓他們在田徑項目
上德天獨厚，等等等。
就如同戴遐齡所說，小國由於資源有限，認清自己的能力進行最有效率的分配，才是正確
的拿牌方式。
但是台灣似乎卻在這一條大路上逆向而行。
一個35873平方公里的小島卻總是希望能在各個項目上和亞洲、甚至世界大國一決雌雄。
射箭、跆拳道我們希望能贏韓國；空手道、游泳要和日本比肩；舉重、射擊、田徑、體操
以及一切的項目都不想輸中國。
然後網球、羽球、桌球的團體賽及單項我們都是朝奔金而去的，棒籃排足則是殺進四強從
未滿意過。我們總是訂下一個又一個超負荷的目標，期望哪一天能夠達到，儘管眼下的成
績已經是所能達到的最佳水平。
雖然我們早在將近70年前就已經丟掉了大陸，但那個大國的靈魂卻一直裝在這一座小島嶼
上，每個國民心裡都還有「超英趕美」的雄心壯志，因此在現實骨感的映襯下，也讓中華
隊每每在國際大賽都有一種莫名的悲壯感。
明明是古巴、香港、丹麥、斯里蘭卡的規模，論面積還不如哈爾濱，被對岸戲稱為「省隊
」，然而我們總是在思考、力求突破一些超越自能力範疇的事，就像自己還是聯合國五常
一樣，應該也必須去展現自己實力。那是一種深為「貴族」的自覺。
如今在對越發邊緣的政治更加不抱希望後，體育被寄託的擔子也就更沉了。
台灣人從不滿足擁有林志傑、王建民、盧彥勳這樣的選手，我們還想要劉翔、孫楊、鈴木
一朗、姚明、李娜，因為這些人能在世界稱王，能讓台灣的再次不小心的被提及，以補償
我們始終只能使用「中華台北」名稱的沒落感。
當巴林、哈薩克、甚至印度正在為金牌數量舉杯慶祝時，台灣常常在反思自己為什麼輸了
，如何才能讓自己變得更好。甚至覺得某項運動的發展自己也有義務，大不好時則露出一
種少年期特有的羞赧。
但那一場雨終歸不常有，當烈日再度升起，美好的幻象往往會如同晨露般第一時間就會消
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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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國際賽場上勝負難料(總會有一兩個愛國狂熱份子，用兩敗俱傷的方式試圖打敗你)，
但在天生基因缺陷下，黑馬傳奇實在不常有。
好比我們一直自許為國球的棒球，實話實說目前已經來到了一個臨界點，很多人說要在擴
張球隊，但是以2300萬人的人口基數，要擁有6支球隊談何容易？
日本人口1.6億左右的人口，太平洋和中央聯盟加起來12隊；美國人口3.2億左右，擁有30
支職棒球隊，但基本上他們有廣大的中南美腹地做為人力資源庫。南韓職棒10隊，但人口
數也是我們的兩倍有餘。
在職業化程度不如別人的情況下，還有機會在經典賽等大型國際賽事正面擊敗美日韓等三
大強國的方式只剩下兩種。第一種是和古巴人一樣，專心發展棒球這一種運動，用盡舉國
之力來建設基礎設施，就像一世紀初的基督徒心無旁鶩的祀奉著一種神。這也就是前面提
到的，把子彈全都瞄準一個目標，那是小國特有的成功方式。
第二種是像中南美洲一樣，心肝情緣的成為大聯盟的腹地，這樣自己國家有沒有職業聯賽
也無關緊要了。但這種方式實行起來有些難度，日韓職是沒機會了，唯一比較可能的那個
國家，基本上連跑壘規則都不太懂。
但是要台灣學習第一種方式，將資源都壓在棒球上，客觀角度絕無可能。
台灣體育的難題在於，我們拒絕用算式的方式來估量運動的價值，不願意拋棄那些我們認
為有價值、但卻和奪牌沒有太大關聯的人事物，而這將會分散國家扶持的能量，這其實才
是根本的原因。
17金19銀31銅遠遠不夠，落於印尼、烏茲別克、伊朗之後，可能也不會讓大多數的人感到
滿意。看到中國旭日東昇般的在世界崛起、並輕而易舉的統治亞洲，總是有些讓人忌妒。
但理性看待這一次的戰果，確實已經足夠豐碩。得到了一些經驗，還留有一些故事。是的
，那一些我們沒有放棄的人事物，終究還是激盪出了一些火花，我以為體操這一次巨大的
勝利，就是最好的獎賞。
這一屆亞運最棒的畫面發生在田徑場上，吉爾吉斯長跑運動員達瑞亞滓艘筋市봨Darya Ma
slova)在5000公尺最後衝線的那一刻。
近期他的狀況絕佳，去年在印度的亞錦賽5000和10000和一萬都拿下冠軍，本屆賽會應該
沒有對手才是。果然在稍早的10000公尺他也順利奪冠，但5000公尺卻輸在巴林的包夾戰
術下，最終只拿到銀牌。
但她仍然振臂高呼，露出了和劇烈運動30分鐘後不該有的溫暖的笑容，突然讓人意識到她
只是個23歲姑娘。雖然是有些失常的丟金，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吉爾吉斯政府不需要她
去背負國家榮譽的包袱，在田徑得來的獎牌只是錦上添花。從她享受比賽的神情中，我們
也會感到快樂，那是不用勝負來加值的美。
在經過多年的探索後，我覺得台灣也慢慢走過了那個對名次錙銖必較的年代。也似乎漸漸
找到了自己在國際中的定位，越來越多人能從更有溫情的角度來看待國際賽以及我們的運
動員。
楊俊瀚說的很好，「不完美也沒有不好，你看櫻木花道到最後還不是沒拿到冠軍，但大家
都會記得他。」
我們正在走出屬於自己獨特的體育之路，除了仍像一個大國一樣探索國家和體育競技之間
的各種可能之外，也如同一個小國般能擺脫賽果，去討論一些比賽中更細膩瑣碎的東西。
或許是在世大運之後，台灣人近距離且深刻的看清了一些事情，至少了解到盲目的去和大
國拚獎牌數毫無意義，逐漸了解到自己在國際中的定位和價值。
但是過去走的也並不是冤枉路，人生本來就不是直線，台灣體壇過去有些夸父逐日的耗盡
自身力氣去看待一些問題，雖然外人看起來有些不智，也曾經有些人發出一些聲音要另闢
蹊徑，但還好最終還是堅持下來了。沒有取得什麼重大的成果和答案，但也不是徒勞。
還記得2013年亞錦賽在那一場中台大戰的前夕，不斷的有人討論是不是應該要放掉對卡達
的比賽來打，但最終男籃教練和球員沒有因為不想對中國就放掉那一比賽。
稍微了解職業體育的人，都不會不經思索的直接說出體育精神高於一切，特別是在這麼關
鍵的一場比賽(黃金一代最後一次以「健全」的狀態攜手出征)。但許晉哲和他的隊員最終
在務實和理想之間，選擇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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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的果實是甜美的，但真正有價的還是旅途。
還是得回到那歷史性的一金，由戴資穎拿到或許不是偶然。
在台灣這豆丁大的領土中，想要和中國及日本一樣創造出集團優勢是不可能的。唯一能期
待的就是可能十幾年突然冒出一個天才小鬼，用一種大家沒想過、有些魔幻寫實的方式贏
球，想想我們過去在競技項目的冠軍不都是這樣拿到的嗎？
兩年前小戴還是一個失誤狂魔，心理素質也不夠，在里約輸給了對戰一向佔有優勢的辛度
。
但或許是羽球這個項目始終不是最受矚目的焦點，台灣一直以來的成績也不能算太好，因
此島民們還是用較為寬容、多贏算賺到的溫柔眼光看著這一名小將成長，而不是粗暴的用
勉強拉高的方式逼她去打不擅長的球。
而正是在這種環境下，戴資穎才得以一步一步的走上球后之路。
這不禁讓我去思考，如果戴資穎是一名中國運動員的話那會如何？又或著她是一名籃球選
手，她還能野蠻生長到如今嗎？還能打出一顆顆如「若舞梨花，如飄瑞雪」的絕妙好球嗎
？
或許這就是我們得天獨厚的優勢，一個不大不小、完美適中的國格和距離，繼沒有受到商
業化太深的荼毒，卻也還保留著一定的熱度和關注。
羽球就是這樣一種運動，而台灣就是這樣一座運動王國。
我為小戴慶幸她不必扛下這個國家近年所有的失落和期待，她的勝敗也不代表著台灣羽球
的成敗。她只是一個運動員，一個台灣人。
我們為她的夢幻的羽球技術所癡迷，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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