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專欄作家朋友的好文,寫得非常詳細動人。
作者:李若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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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智凱等待落地的二十年
完美翻下鞍馬的那一刻,李智凱舉起仍裹著層層膠布的雙臂,露出了睽違已久、發自內心
的笑容,他終於做到了!
沈默、內向、常面色沈重的智凱,其實曾是個在宜蘭菜市場奔跑、翻跟斗,討得叔叔阿姨
歡心滿手食物的小男孩。
那是2002年,六歲的李智凱,和教練林育信相遇。
林育信那時才三十出頭,他曾是體操界明日之星,卻因傷退役。難以接受事實,過了兩年
浪蕩子的生活,他扛著球棒,騎著機車在鄉間呼嘯,和人有衝突就打。直到林育信醒悟,
他還有機會,將夢想繼續。於是他回故鄉宜蘭尋找機會。
他來到托兒所,問哪個小朋友能表演?李智凱興奮地舉手搶第一,體操的本質,就是力與
美的演練,林育信注意到了這個表演慾充沛的孩子,
李智凱的一生就此改變。
李智凱出身基層,父親開挖土機,媽媽在菜市場賣菜,家裡支持他學體操,理由很單純:
家裡忙,這樣教練可以幫忙顧孩子。
但林育信並不是那種諄諄善誘的親切師長,林育信認為,自己的角色是教練,不是老師,
教練的目的,是訓練出能出國比賽、在世界舞台上戰鬥的戰士。於是,孩子動作一不對,
竹劍就敲下來,當初包括李智凱在內的七個孩子,有些後來便是難以接受訓練方式,選擇
離開。
而李智凱雖然表現好,卻不是最傑出的。七個孩子裡,永遠的第一名是同班同學黃克強,
在日常訓練賽中,黃克強永遠是可以最先挑獎品的那一個,而當公正國小全國比賽,李智
凱得了五面獎牌,但黃克強卻硬是得了七面。
林育信的弟弟,導演林育賢拍攝的紀錄片《翻滾吧!男孩》有一幕,七個孩子排排站訓練
,輪到李智凱時,落地時多踉蹌了一步,林育信便大聲斥喝「你為什麼要多一步!多一步
給人家扣分是不是?」李智凱低著小臉,羞愧地仰視著林育信,一邊腳步後退,好像恨不
得能夠縮小不見。
但即使這條路艱辛血淚,李智凱仍想跟著教練變強,李智凱國中時,林育信要離開宜蘭,
到桃園國立體大任教,黃克強因與林育信齟齬,已然離開。但李智凱卻發現,林育信不在
身邊,他便瞬時怠惰下來,他毅然決定,放棄就讀羅東高中,到桃園跟林育信繼續訓練。
教練也沒辜負他,林育信犧牲了所有家庭時間,一心訓練李智凱。林育信幫李智凱在體大
旁租了小套房,早上六點到館陪李智凱訓練,訓練結束後,林育信便開車送他到山下的成
功高商上課,日復一日。
魔鬼教練不在身邊,黃克強顯得鬆弛,爾後更因病在體壇浮沈。李智凱則日益苦練,因為
他永遠記得,教練說,他不是黃克強那種天才型選手,他只能靠苦練、苦練、再苦練,最
後,兩隻腳在馬鞍上舞動的時間,都快比走在地板上多,他要當教練心中的第一名。
光要能在鞍馬上轉一圈,就得訓練一年。而訓練了近廿年的李智凱,發展出了無人能比的
湯馬士迴旋,他將鞍馬常見的併腿旋轉動作,開成雙腳張開,透過腰力與腕力的運用,使
得身形能在鞍馬上華麗迴旋。
李智凱的表現越來越好,接連在各種國內外比賽拿下好成績,但林育信不是那種輕易滿足
的教練,林育信說,教練這種職業,注定要「偷偷的高興」,不能讓選手就此自滿。
畢竟,優美的鞍馬競賽其實殘酷又孤獨,沒有隊友、沒有延長賽、沒有任何反敗為勝的機
會,就靠著馬座上短短一分鐘的舞動,只要有任何一秒出現失誤落馬,就注定與獎牌咫尺
天涯。
當年,拍《翻滾吧!男孩!》的導演林育賢,覺得哥哥帶領的小毛頭要去奧運,根本是說
笑,但2016年,機會來了,李智凱破天荒拿到里約奧運入場券。帶著期許,林育信半開玩
笑的說:「我可沒心情陪你去巴西五日遊。」
然而,2016年里約奧運,李智凱上台前發抖、恐懼、頭腦一片空白,面對全球四萬觀眾,
看見身邊各色人種高手如雲,都是世界頂級,自己真的可以嗎?於是,他怯場了,表演時
他一個手軟,跌落鞍馬。
林育賢意識到,這表示他得放手了,「什麼都幫他安排得好好的,他自己都不會做,」他
明白,他得站得遠一點,才能讓李智凱能獨立面對群眾目光,他安排李智凱在運動中心練
習,習慣眾人目光,自己也不再亦步亦趨緊盯,而是等李智凱有問題再回答。2019年世大
運,李智凱以破紀錄的15.4分,一舉奪金,也成為再征奧運的前哨。
這二十年來,李智凱和林育信相處的時間,早比跟彼此真正的家人相處的時間更多。神奇
的是,兩人面貌也愈趨相似,一樣寬闊隆起的額頭,堅定的眼神,都不常笑,因為勝利還
沒有來。
終於,在東京奧運場上,李智凱完成了生命至今最完美的演出,25歲的他,長年背負著好
幾代體操人的期待,隨著奧運場上鎂粉揚起,李智凱征服了心魔,證明自己能和世界一流
高手平起平坐,他心中的大石,也終於能完美落下了吧。
p.s.當初《翻滾吧!男孩》的七個小朋友,從網路上可知的資料來看,除了隊長黃靖改行
賣麵,有五個繼續留在體育界(李智凱、黃克強、林信志、謝享軒、李享恩),但只有黃
克強和李智凱成為國手,黃克強一度急起直追,沒想到感染EB病毒,肌肉全失,回到國小
程度,但他還沒放棄,仍在訓練恢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