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有問題嗎?
我進入這個行業時,
是一個需要做翻譯書人才多過自製書人才的時代,
我們多半被訓練與要求為能夠看國外版權的書訊架構書單,
以及擅長編修翻譯稿,
優點是,我們知道國外各領域最優秀的書籍,且將它們引進,
使世界史成為臺灣的一部分。
版權訊息的快速流通,也讓知識時差不斷縮短,
甚至可以同步出版,但湧入的各國書籍也使我們社會出現了內爆現象。
這些書籍所指出的當代與歷史的問題,
在我們社會形成了擬像,本土書籍沒有足夠質量去對應與連結,
以至於擬像與實際社會之間套疊不準確,造成認知上的內爆現象,
許多比真實還真實的超真實漂浮於我們四周。
同時這些擬像所構成的書市宇宙,
反過來又排擠本土書籍的誕生與進入,
這使我們的社會出現雙重的不毛地帶,
真實與想像,都是不毛地帶。
而這種擬像的後座力,
之後將進一步排擠部分讀者,出現擬像社群的停滯,
以及只能近親繁殖的現象。
所以差不多在 2010 年前後,
很多出版編輯都面臨此停滯帶來的問題,那就是編輯權的喪失。
擬像意圖統治一切,而主流書店自以為掌握了擬像權。
也就在 2010 年前後,抵抗與逃亡行動開始發生,
寶瓶文化推出六位華文的新人小說家,
以文學第一軸線宣告,一人、逗點、紅桌等獨立出版出現,
以及從大出版社陸續出走成立的新經典、櫻桃園,
還有依附在新集團的一起來、大牌、衛城、自由之丘等,
都以小型出版社的模式,繼續自主發展出版路線,
企圖重組編輯與市場、讀者的關係。
以我個人最熟知的人文社科來說,
這個類型的危機並不是近代思想圖書館書系的死亡,
而是終結擬像統治宇宙的哥白尼式覺醒,
何時會發生,何時我們才認知本土才是宇宙的核心,
並據以實踐在出版行動上。
在這個翻譯書與自製書共存的宇宙中,誰為恆星,誰又為行星。
國外才是本土的延伸。
出版的本質是在地的,即便在全球化如此便利統治我們的時代,
出版的深刻本質仍舊是在地的。
別人的書,
無法說出我們的脈絡,我們的故事,我們的快樂與痛苦,
甚至無法幫我們說出什麼是比較好的教育,
比較好的政治,比較好的歷史。
更深的悲哀是,世界大量參與、介入了我們,
但我們毫無創造物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於是正如同臺灣百年來每一代的青年一樣,
我們只能重新開始,從認清出版的核心開始,
笨拙地摸索各種短中長期本土知識或故事的塑造與出版,
於是十年編輯生涯過後,許多編輯發現自己的編輯能力仍然是零。
人文社科復興的意義
不過 2014 年有個現象已使編輯們沒有太多時間哀嘆了。
博客來、誠品與金石堂年度銷售報告上,不約而同都提到
2014 年人文社科銷售的明顯成長。
博客來社科類成長 10.7%,誠品人文科學類成長 20%,
金石堂社會類成長 75%,人文歷史類成長 29%。
這些數字雖然因各家分類不同,
以及客層不同而有不同的數據,但已是不得不分析的現象。
人文社科編輯經常被問到的是,面對這些成長,
以及臺灣史的日漸活躍,你們認為跟三一八運動有關嗎?
如果我們看左岸文化《獨裁者的進化》的銷售曲線,
可能會得出如此的結論。
《獨裁者的進化》在 2014 年一月出版後,
起初是處於銷售普通的狀態,從三一八後,開始迅速再刷,
年銷售早已破萬本以上。
不過如果我們不把三一八的影響當偶然的話,
三一八可能只是加速了某些現象的浮現,
事實上主流通路的成長數據可能意味著某一批閱讀社群或世代的誕生。
觀察這個世代的閱讀,有幾種直覺上的特質,
一是歷史是混合的,民國史就是臺灣史,世界史也可以是臺灣史。
隱隱然與民國一百年時,民國史所形成的市場,有全然不同的氣象,
對於歷史的重新認知,將是新世代回應族群與認同問題的切點。
二是分眾、小眾的分野被突破,有更多議題進入共同體的討論,
這個現象有兩層意義,除了共同體的內涵正重新組構,
另一層意義是,原來被學科分野的專門領域,正在建立彼此之間的橋梁。
沒有經過這個過程,未來世代將不知要以何為基礎成為長久的共同體。
因此,
如果書店還以目前書市慣有的銷售供需動力來解讀這群讀者,
恐怕只會彼此誤解,這些讀者形成的占比成長,
代表某種古典讀者仍存在我們社會,
他們不屬於消費意義下的讀者,訴諸的必須是理性的狂熱需求,
這毫無特殊,
因為恐怕這樣的古典閱讀態度在每個社會本來就是代代存在,代代相傳。
知識小眾嗎?
或許從銷售上仍舊是,也永遠會是,
但小眾的連結與抵抗,最終會有助於投射最大公約數的共同體。
而有愈來愈多的讀者,在意這件事情。
於是,出版社準備拿出什麼書單回應?
而編輯人準備出版什麼,讓歷史成為歷史?
編輯的勞動與夢想
因此做為出版社,
一份書單可能不只是一份有沒有銷售力的書單,
更是在提供各種橋梁,以橫跨曾被政治阻斷的,
以及目前分化的各種領域,重新建立原屬於社群之間,
於不同時空來到這裡的人們,
本來可以彼此呼應、瞭解的機會,以回應歷史對我們的嘲諷,
證明曾荒蕪的土地仍可以綿延子孫,深耕我們的精神與文化。
如此,當我們懂得讓世界史混入我們,
我們也有能力將自身奇幻的存在狀態創造成各種作品,
貢獻於世界,使我們成為世界史的一部分,
不再是於邊陲被遺忘、懸宕,等著被別人解決的特別之地。
或許,對於一開始出現在世界地圖上,
就在與各種文明衝突、對抗、融合的臺灣來說,這就是歷史的真義。
http://news.readmoo.com/2015/03/31/taiwan-social-sciences-publishing-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