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滿洲勇士 - 富察延賀專訪

作者: hope39 (Less is More)   2017-03-08 11:32:24
這篇好久以前看過,最近又重看一次,覺得有些收穫。
據了解,他們的編輯都有單兵作戰的能耐與權限,有其自由與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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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好 (原文連結)
http://www.books4you.com.hk/93/pages/page8.html
富察是滿洲八旗大姓,富察延賀是台灣八旗出版社負責人,近年崛起引起注目的出版人。
他專門引介西方中國研究,挑戰兩極化的中國觀察,又引入美國「新清史」研究成果,挑
戰大中華國族史觀,引用日本學者對中亞遊牧民族研究成果,以蒙古史挑戰民族史觀。對
他而言,蒙元及大清帝國史的書寫,正是大中華國族史觀的「軟肋」,解構國族史的落刀
處。
富察延賀
讀:《讀書好》
富:富察延賀
讀:你是滿人,從哪時開始有滿族意識?小時候應該很少從正式的教育內容接觸到滿洲文
化吧!
富:正式的教育中沒有,而且一旦談到清朝,都是腐敗的清朝、落後的清朝、亡國的慈禧
太后等等,或是因為清廷簽訂了那些不平等條約,然後中國近代史就這樣開始了。基本上
,我對自己祖先開創的王朝,由小學到高中都是這樣認知的。
滿族污名
讀:其實我們也一樣,小學歷史課會唸孫中山的革命,然後就從慈禧開始去講述清朝怎樣
腐敗不堪,而中國落後也是因為滿清,因為慈禧太后為了建頤和園而挪用了海軍的軍費,
於是中國所有的失敗也因為滿清的失敗。你會否對自己的民族身份有一種痛恨,覺得滿族
不是一個光彩的民族身份?
富:我沒有痛恨。因為家中的爺爺奶奶在整個傳承當中,那些滿洲化的習慣依然很重,所
以我從小就在一個滿洲文化的環境中長大,甚至長大後都不會意識到那其實是滿洲文化,
直到我離開瀋陽,到上海以後才突然意識到原來我曾經經歷的一切都是滿人的東西。就如
我從來沒有想過東北方言的問題,只是一直覺得它很粗獷、很土,到上海後這感覺更強烈
,後來我開始思考時才發現,原來東北方言中有很多滿語的發音遺留在今天的漢語句式中
,甚至那句式其實也跟漢語不同,是用滿語的倒裝句來呈現,將動詞放後面,跟日文一樣

當我思考語言問題才真正開始思考家鄉的一切,就開始想:為甚麼不會有人把它看成是滿
文的遺留,而是把它看成東北的怪方言、南京的方言,一種很土的東西,甚至是地方的分
支、中華文化的分支。我覺得這樣的理解過於簡單,所以才會開始從語言的角度思考,再
慢慢轉成歷史的角度去看,發現事情原來沒那麼簡單。
讀:滿洲文化曾是中國的皇家文化,對整個中國的精英階層有很大影響,但其實這事距今
不過短短一百年,但百年後的今天,它卻突然之間沒有了,好像不曾存在過,然而你到故
宮去看,其實不少牌匾上也寫着滿文。
富:事實上很多牌匾都被取消了,就如故宮、天壇、孔廟,上面的牌匾本來都是寫有漢滿
兩文的。漢文的書寫習慣是由右至左,而滿文則是左至右,所以兩者合起來時正好滿足漢
跟滿的文化需求,也因為這緣故,清朝的奏章都是右邊寫漢文,左邊寫滿文,寫到中間結
束,大家也因此而認為這兩種文化能相安無事,因為漢人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文字寫在左邊
。但我發現今天有不少滿清時的皇家遺跡,牌匾上面的滿文都已經沒有了,而且根據歷史
記載,都是在民國時候大修時將滿文去掉的,然後1949年後就更不用說,但這行為其實是
由民國開始的。
讀:是否因民國始於排滿革命?
富:對,排滿革命、辛亥革命,本身就是對滿文化的一種徹底的清除和徹底改寫,但其實
至今仍有不少遺留的是清文化,包括今天的普通話其實也是清語的一部分、馬褂、旗袍等
不同的衣服,還有很多很多,但我們的習慣是只說大清,講清不講滿,把明清一體化,強
調明清之間的連續性而不講它們的斷裂性,不同之處,求同而忽略異,像兩岸關係一樣。
讀:你認為滿洲人為甚麼這麼快就放棄他們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
富:好問題!我覺得最開始時是因為政治壓迫。1912年辛亥革命時有大量的滿洲人被殺害
,當時在武漢、廣州都住有旗人,他們居住的滿城是分散在各地的,但都出現大量滿人被
屠殺的情況,然後從1912年清帝退位後到軍閥混戰期間,對整個清朝皇室的處理,包括掘
慈禧墳墓、對退位皇帝的不尊重,都令滿洲人不敢表露自己身份,曾經有個數據是這樣的
,1912年北京城中的滿人數目有五十萬,但到1919年時卻只剩下兩萬,數字上我不太確定
,但就是銳減狀態。
讀:可能不是死掉,而是不承認自己是滿洲人,改了個漢族名字。
富:兩種也有,一種被清洗掉了,一種不敢承認。這跟台灣的二二八事件很相似,大家在
政治恐懼下都不敢講話或表明身份;那時候很多人都不敢講,因為一講就是漢奸,所以我
覺得政治恐懼是起因,而後來則是整個滿洲的精英階層被政治分化,地位相對弱化之後,
再透過多年的教育令大家的認同感都沒有了。
讀:跟滿洲國的歷史有關嗎?因為漢人就是認為滿洲人跟日本人勾結,將溥儀、滿洲國等
都看成是壞蛋。
富:或者是所謂的漢奸賣國,而在傳統漢文化那套華夷之別的情況下,賣國這罪名是非常
大的,所以我覺得當時的滿人才會一方面壓抑自己的身份,不敢講自己的政治訴求與種族
認同,另一方面則是教育的結果,舉例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錢幣中是沒有滿文的,只有
蒙、維、漢和藏四種文字,理由是他們覺得滿人已經同化,中華史觀的歷史理解就是將滿
人當成被漢人完全同化的一個民族,但這事實上是不存在的,亦沒有完全被同化,因為如
果已經同化,那為甚麼會有1912年的排滿呢?這就說明根本沒有被同化,只是政治上的恐
怖鬥爭,另外就是在錢幣上、在教育等各方面等去令到滿人這群體消失。事實上,1949年
的政治恐怖也很厲害,一直到七十年代才稍為淡化,所以在這長達幾十年、兩代人的時間
裏,是沒有人談滿族的身份認同的,這跟蒙古、新疆和西藏都不一樣。
我覺得,滿人的這個情況與滿人族群的人口少、分散在各地、漢化再加上長達六十多年的
壓迫等因素。一直到了1985年出現滿族自治縣時,才真正在民族政策上將滿族當成一個少
數民族,但其實滿族人口是排行第三的,僅次於漢和藏,那為甚麼滿族的生活區域、信仰
和其他的一切都沒有呢?所以我覺得是政治與教育的因素令滿族人的認同感喪失,大家都
不再覺得自己是滿人。
讀:那你對民族身份的覺醒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當然你在小時候會感受到語言、風俗習
慣的不同,但最後將之作為個人的工作興趣,或者自覺有責任去還原這歷史,又是甚麼時
候呢?
富:快三十歲,離開東北以後才開始的。因為到上海後才發現自己跟上海人完全不一樣,
同時他們也覺得你不一樣。我覺得自己是在上海被刺激到,到台北以後,那刺激更大。
讀:你當時由上海到台北不是因為工作緣故,而是因為家族原因。
富:是的。
當滿人遇上八旗
讀:是到台北後才有做出版的想法?
富:對!這當中其實有一個有趣的故事,讀書共和國的老闆是一個很有本地文化關懷,對
讀書充滿熱情和理想的人,六年前我跟他互不認識,只是透過一個出版同業介紹而約了第
一次見面,見面閒聊之後他說要邀請我到其集團辦一家出版社,我當下嚇了一跳,問他為
甚麼有這想法,他說他會出錢,我過來做就可以了,我那時回應說要考慮一下,兩個禮拜
過後依然覺得這事很奇怪,結果他再來電追問我考慮得怎樣,我說還在想,他就問我不是
因為家族的原因而來台灣工作嗎?那為甚麼還要想,反正最後就算賠錢,也是他的錢,所
以叫我試試看,他甚至連名字也替我想好了,因為我是滿人,那就叫八旗文化。
讀:八旗文化這名字不是你想出來的。
富:是他想的,因為他非常尊重本土文化和情懷,認為文化認同很重要;也因為我之前跟
他談了很多個人背景、認同問題,令他有這個想法。我覺得八旗文化這名字對我很有吸引
力,所以就過來了。
讀:那六年之前呢?你的工作是甚麼?
富:之前是在上海,國營單位的雜誌跟報紙,算是媒體工作,但其實是偏向項目管理的,
包括全國市場發行商的管理、雜誌的定位和團隊的安排等,沒有編過書。
讀:你的工作模式一直都是依照中國大陸那套,到台灣後一定會經歷衝突和轉型,那調整
的過程是怎樣呢?
富:一開始是文字的問題,繁簡字、橫排直排等,因為中國慣用的是橫排,所以開始轉直
排時我是要拿着尺去比劃的,速度比別人慢很多。
讀:但觀念、用字的不同呢?
富:其實早在上海時,我已經對共產黨的那套用字產生懷疑,而且從東北到上海是對我語
言表達的一個改造過程,因為兩地不論發音、詞彙都有一定差別,所以那時我是有意識地
把自己的詞彙換成上海詞彙,到台灣後我發現這經驗對我很有幫助,令我很快就接受台灣
的語言模式,沒很大障礙;反而大一統觀念的突破才是障礙。因為一直都覺得台灣是中國
的一部分,故此前兩年面對台獨時是有一點緊張,後來則覺得這是台灣的寶貴之處,就在
於它的多元性、對多樣文化的取態和討論,所以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是一個轉型和幫助。現
在我跟支持台獨的同事工作時也很愉快,但我自己的認同呢,不可能是純然的台獨,也不
可能是純然的大中國,我肯定已經放棄大一統的想像,但也很難變成台獨的想像,所以我
覺得我是在扮演一個很奇怪外來者的角色。
出版的定位
讀:說回出版社,你最初決定要辦八旗文化時,替它設計的定位是怎樣?
富:一開始是沒有定位的,其實開始時的前半年都不是很清楚,當中牽涉一個重要的問題
,因為我沒有圖書編輯經驗,再來就是大陸的工作經驗和背景和這邊不一樣,大陸的出版
依然是一個壟斷的行業,所以我特別認同出版的在地化,出版物是要為在地讀者服務的,
我在台灣出版書但想著要給大陸讀者看,這邏輯是不對的;如果台灣讀者會看,大陸讀者
也會看,這則是延伸出來的邏輯,但開始時我並不知道這些事,也沒有讀者的來源,甚至
對出版的通路也不了解,所以是面對一個全新的出版環境。
經歷四五個月的摸索和挫敗,甚至將老闆給我的錢也花掉了三分之二,但也沒有馬上見到
成效,所以那時我是蠻灰心喪氣的,到第六個月時就開始出現轉變,有一本賣得不錯的書
,而我也漸漸摸索到市場的要求。
讀:是哪一本書?
富:胡晴舫的《旅人》,第一是因為我崇拜她這本書,而且她本來就是台灣作家,有知名
度,所以這書出來的反應還不錯,我後來也慢慢總結思考,找到台灣的市場需求以及跟美
術設計組溝通的方法,然後找到台灣的通路,慢慢下來,愈做愈有味道和感覺。
讀:你不是一開始就想要做一些歷史、中國觀察或者滿清歷史的出版?
富:對,沒有這樣的想法,跟很多編輯一樣,不知道自己想要做甚麼。其實我一開始也沒
想過要做歷史,也不敢說自己做歷史、清朝滿洲史會成功,我一開始做的是中國觀察,因
為我留意到台灣媒體中所呈現的中國是蠻兩極化的,一種是歐威爾噩夢式的《一九八四》
,一種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充滿了機會、可能、金錢和夢想;兩種都太簡化,所
以希望用一些書來作平衡。雖然從短時間來看,書的力量沒法跟媒體抗衡,但長時間來說
,它對文化人、讀書人的認知和理解還是有幫助的。
讀:你是希望能夠多一些理性的觀察,而不是形式化、先入為主的作家所寫的東西。
富:我是有意識地去做,找作家,而除了大陸、台灣的作家外,還會找國外的版權。目前
為止,我合作得最好的大陸作家就是許知遠,因為他有外部視角,作品比較能跳出自身內
部的局限去看問題。我不是說寫批判中國的內容就是有外部視角,而是寫作方法、結構、
氣質等都有一種外部性,而我覺得許知遠就是這種作家。
讀:你是在中國時已經認識他?
富:不認識,只是知道他這個人。我是看見他的作品後覺得可以出版,於是用電郵跟他聯
絡,說明我們想替他在台灣出版一本書,就是當時大陸版本的《醒來:110的中國變革》
,是由辛亥革命寫到鄧小平時代的一本文章匯編,香港亦曾出版過,我覺得這書裏面有很
多可用的資料,可以用一個偏歷史的視角去改編,於是就替這本書「瘦身」,由原本的三
四十萬字書稿壓縮成十二萬字,書本定為《未成熟的國家:變革中的百年中國》,是討論
甲午戰爭後到鄧小平時代之間的變遷。這本書其實也不是做得很好,還談不上成熟,但卻
能看到自己的編輯能力,往後就慢慢跟許知遠合作,出版了《抗爭者》和其他作品。
後來比較成功的書都是從國外引進的,當時我就鎖定了很多外國媒體的駐北京或駐香港記
者,因為他們一定會寫關於中國的觀察,而且文本比較好看,不是硬生生的分析。我當初
也想過找一些智庫的作者來寫,就是替政府去做的那些分析文本,但又覺得這些文本對政
治人物來說確實很有需要,可是這東西並不長久,從市場角度而言會有很大壓力,除非是
一些很轟動的話題如「中國崩潰論」,不過我又覺得自己不太喜歡,就算知道一些文本是
可以賣錢的,但因為跟自己的認同和理解不太一樣,所以就打消了,因此都是從記者的角
度去切入,先從《紐約客》的開始,再慢慢找到不同的作者。
新「中國觀察」
讀:這是成立出版社後再摸索出的路向,而不是一開始就有。
富:對,慢慢摸索的,我覺得自己也沒有那麼厲害,一開始可以設定這些東西,而其實,
這些都是要慢慢總結的,畢竟我是在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市場工作,而且我在做的時候也不
知道自己會不會成功,因為台灣出版市場裏,中國主題的出版是很少的,大家都認為沒有
人會看,台灣就是這樣,在政治上會討論中國,但是書的出版卻非常少,當時,時報、天
下等出版社都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出版一些中國觀察作品,卻不敢說自己在做一條「中國觀
察」的出版線,我認為這方向是可行的,因為中國這麼大,台灣面臨的中國問題也這麼多
,當時是基於這個判斷,結果兩三年後,這市場就慢慢被創造出來,很多讀者原來都想看
這類書。
讀:這跟中國大陸與台灣的關係改變有關嗎?
富:有。我覺得第一是馬英九執政後,兩岸的交流比陳水扁時期要多,因為需要了解對方
,但多是商業內容上的了解,政治上的認知還是有距離的,這是一個大背景的出現。另一
個戲劇性的發展就是薄熙來事件那年,中國內容的書特別好賣,而且只要跟中國沾上邊的
書都會多賣一點點,因為這事件涉及了很多台灣讀者對中國的理解與想像,後來到太陽花
學運時,就更需要對中國政治的解釋。所以從這三個點是可以看出整個台灣市場對中國觀
察書需求的變化軌跡。
讀:你剛剛提到中國觀察的兩種類型,一是歐威爾式的「中國崩潰論」,另一種是《美麗
新世界》,一個唱好一個唱壞,但對你而言,你是站在一個怎樣的位置去觀察中國?或者
在選書時,有沒有一種你自己的理念在裏面?
富:我的理念就是不走極端,因為我個人覺得中國太複雜,中國歷史的變更遠比我們想像
、預設的都要有韌性,奇怪和不可理解,就如共產黨,這麼多年來一直在變型、調整,度
過了一個個難關,但它下一步會怎樣?其實你是不知道的,不過你也不能單純地把共產黨
描繪成一個大壞蛋,因為它畢竟有幫助到中國的經濟增長;我覺得它很像過去的皇帝政權
,中國傳統的政治觀念裏,皇帝跟民間的關係是受到官僚體制的儒家化制約,是要負責任
、照顧你的,當然這政權落後,但它卻不是邪惡的;它內部有很多紛爭,有很多問題,也
有很驕傲、強國至上的一面,但經濟增長、提高百姓生活條件也是它作為執政政權的工作
之一,所以我不想把中國簡單化。因此太極端都是不對,一面倒唱好的當然不可能,但如
果從歷史的角度去看,也不是一面倒唱衰,我希望從不同角度去描寫中國,譬如當下中國
的,有《紐約客》的歐逸文,有何偉寫中國鄉村的底層變化,最近我亦出版了一本書,是
一個旅遊記者從新疆走到西藏,從西藏走到雲南,雲南走到東北,由這一圈中他看到周邊
社會裏,少數民族跟北京政權的關係是怎樣。我希望呈現一個全面的東西,而不是將它簡
化成標籤性的語言。
讀:我記得你們去年出版過一本《富強之路:從慈禧開始的長征》,這書令我的感受很深
,因為由慈禧開始,到魏源、康有為、孫中山、毛澤東、蔣中正甚至劉曉波,其實只是追
求富強,是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式的求富求強,不論是毛澤東的共產主義抑或蔣中正的三
民主義,其實都只是手段;用一套功利主義的意識形態去管理一個如此龐大的國家,然後
用一種problem solving的態度去看它,那會否令我們看不清它的發展方向?當然我不一
定是歐威爾或是《美麗新世界》其中一種,但是如果是事件先行的話,會否出現了見樹不
見林的狀態,根本看不清國家要往哪個方向走?
富:會出現這狀況,我覺得這書有它的局限,我並不覺得夏偉(Orville Schell)的書有
多好,但他的確提供了另外一種的解釋角度。
讀:他提出了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就是這種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究竟要帶中國人到哪裏?
富:他覺得中國近代史的執着性就是追求富強,但這富強是國家的,不是人民的,而下一
步會否出現人民的富與強,這個仍是未知之數。然後就是當你富強以後會對世界文明有甚
麼貢獻,這兩個問題是在後面提出來的。說實話,我覺得夏偉的貢獻在於他用了一種很好
的書寫結構,然後將中國長達百年,追求富強之路的某種本質呈現出來。
讀:但富強是手段,還是它對中國大陸來說也是一種目標呢?
富:我覺得是目標,目前它還未想到富強之後的事。如果不講手段的話,目標應是人民的
幸福,整個國家的長遠發展,包括環境問題、經濟問題、人民的健康等綜合起來,這樣才
是最重要的問題,但我覺得現在的情況不是。
責任
讀:所以你不相信作為一個出版人、知識分子是有責任通過出版物去推動它往某個方向走
?就只是接受它是一個功利主義、現實主義的取態。
富:我個人的價值立場是偏社會主義的,覺得自己還是要站在一個更進步的立場,以人類
的需求和價值為主,但我會很警醒的告誡自己不要把這東西變成一種絕對主義,變成唯一
的目標,因為我覺得這樣也不行,因為社會、政治和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就像我現在在
推一些滿洲史的書時,也會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因為自己是滿人就變成大滿洲主義者,因
為現在關於滿蒙漢清朝的爭議非常多,目前大陸官方非常反對用滿人的一套來解釋清史,
這在之前只是學界的爭論,但現在已經變成官方的態度,所以我自己在思考時,也覺得自
己不要變成一個大滿洲主義者,但我又會問,變成大滿洲主義者是甚麼意思呢?就是要排
漢護滿,然後建立一個第二滿洲國;我並不是要這樣,所以我覺得我是基於一個人本立場
、恢復歷史大部分真相的立場去做書,然後只要堅持,慢慢累積,累積多了,是會形成一
種力量。
讀:但會覺得單憑自己的力量,其實改變不了這龐大的機器嗎?
富:我個人是樂觀主義者。當整個大環境都不好時,你的選擇就是做抑或不做,要抱怨還
是怎樣,那我會選擇做,而且我相信只要每個人都去做的話,慢慢是會有改變的;就算它
真的沒有改變,而是整個體制運行到一定程度然後自行崩潰的話,我所做的一切還是有建
設性的,因為如果不這樣想的話,人就會變成虛無主義者或者乾脆想退隱山林,過自己的
小日子。
我目前在做有兩個方向,一是中國現代社會的觀察,我會努力去做、去推,另外就是關於
清史、中國古代史,我想慢慢去改變它,因為我覺得二十四史就是一個神主牌的概念,我
們用一種虛假的、靜止不動的儒家體制把中國歷史串起來,事實上,這樣呈現出來的中國
史至少有一半是假的,那我就出版關於蒙古的書,關於清朝的書,關於從北魏到隋唐的書
,要出版這樣的書,讓大家都知道這譜系、神主牌其實是斷裂,不是延續大一統的。
讀:解構國族神話這工作是很漫長的,但跟文化層面相比,政權、政治可能有更大的力量
,你看台灣的情況就是了,台灣本土文化的出現跟台灣民主改革有很大關係蔣中正、蔣經
國、國民黨這黨國結構不只是一個神話,也是一個政經結構,扣在台灣上面。沒有這個,
那些本土文化、多元文化也可能會發展出來,但是會作為一種他者的存在,來映照其正統
的地位。所以我才說,最後可能也是很政治的事。
富:我覺得我是不設定,只是去走我的路,在走的過程中一定會遇到問題,但當這些觀念
被傳播以後,可能某些學者、文化界人士、政治人物覺得有道理,然後去倡議這事情,慢
慢,慢慢的起了改變,可能變了政策,變了課程大綱。
讀:但在政治不變革的情況下,這改變有可能出現嗎?舉例,香港學的歷史也是大一統的
歷史,是漢族中心主義、儒家中心主義的一套歷史,認為少數民族政權對中國文化是沒有
貢獻的,而有貢獻的都是因為他們漢化了,像北魏遷都洛陽、唐朝的鮮卑族李家已經漢化
得很厲害,事實上我們也不會理解唐朝在中亞地區的存在,就如我們以為元順帝離開北京
以後元朝就崩潰了,但卻不會知道它在中亞地區還有一大片的國土,還有印度莫臥兒帝國
其實也是蒙古帝國的後代等等。我敢這樣說,我剛說的這些對一個香港的孩子而言是聞所
未聞的,他們聽的就是那套斷代史,也就是朝代不會同時並存的,但其實遼金元是一個有
傳承的少數民族帝國,但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朝代接一個朝代,而且一定有一個正統,所
以它根本不會容許你剛所說的這一套。事實上,有唸過歷史的都會知道,中國分裂的時間
比統一長,如果我們認真去研究新疆跟西藏的歷史,就知道不會有「自古以來都是中國領
土」這說法,所以這事是很政治的。
富:那請問一下,難道我們的工作就是上街頭或透過立法去改變政治嗎?我覺得不是,我
覺得是每個人使命與意見的呈現。
讀:但從文化使命的角度,可能要等很久很久才能看見改變。
富:沒錯,但我覺得出版這些知識,就是讓讀者知道它、看到它,慢慢改變到某一兩個人
,說不定將來其中一人會當總統嘛!我覺得我跟政治是蠻遙遠的,對它不感興趣,從沒想
過要當官也不打算靠它來賺錢;但我覺得要平衡自己的興趣跟觀察,是以這種心態去做的
,所以也沒有想過用政治去馬上解決現在這問題。
我是跟隨自己的想法跟偏執去做出版,而不要一心想着要透過出版去改變甚麼,因為如果
想太多的話,我就會喪失我去做書的根本,我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的當一名編輯,這就
是我現在最核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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