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名字叫做SMLP… 獻給野獸的搖籃曲 十一
愛因斯坦‧聖提亞哥推了推銀色細框眼鏡,手指梳了下他一頭的白色長髮。淡黃色的燈光打在那尊雙手抱著腿,把臉深深埋在膝蓋之間的神官雕像上,映出斑駁、粗糙的白色表面。
他非常感慨。
九年了,他依然無法解開這個謎底。
愛因斯坦當然不是笨蛋,他可是擁有『修發茲第一智囊』稱號、與前通緝犯特雷蒙‧祆沁並稱的朱諾學院兩大天才之一。九年過去,祆沁已經到盧恩尋求政治庇護,而他則躍升成為修發茲科學界的第一把交椅。
但任憑他傾盡一切之力,也無法理解這尊雕像到底是怎麼回事。別說理解了,他連這雕像算不算是個雕像都不知道。
這尊雕像從他與祆沁念書時就在了,九年來一直擺在朱諾學院公開展覽。當年是修發茲共和海軍情報局第三研究所挖到的,他們探勘一個極深的礦坑,在最深處發現了這個神官。經過各種檢驗,他與祆沁的結論只有一個。
這個神官曾經是活生生的人,雖然目前不知生死。他被一層薄薄的鈣給包覆,這才是令他們最難以接受的地方。因為自然界中只有落入一種東西會被鈣包覆……落入人類體內的異物。
比起祆沁,愛因斯坦更偏向於理論派。他讀過好幾個醫學案例,例如被稱為『天才密醫』的怪醫黑洛克就曾有從病人胃中取出被鈣包覆的手術刀的例子。但一個活生生的人?完全與邏輯相違背。
「他就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卻又被世界所吞噬。」當年祆沁很勉強才做出一個結論,「但是這違反了物理原則,也沒有科學上的證據。」
九年了,被稱為大陸上最先進的國家、坐擁動力裝甲與新銳槍枝的修發茲共和,卻連一個謎題都解不開。
人類學那邊曾經派教授來勘驗過,他們說這個神官是個盧恩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線索。他們也翻查了紀錄,甚至跟盧恩軍共通聲息……盧恩軍是有一個神官在迷藏森林失蹤,但地緣關係太遠,無法列入考慮。
那神官的名字特別,到現在愛因斯坦還記得。姓或許不太念得出來,但名字很有印象。
「黛君。」他看著雕像,喃喃自語。「黛君……是你嗎?」修發茲語與盧恩語發音頗像,有時候念起來難以分辨。
雕像依然抱著膝蓋,沒有說話。就像過去九年來那樣,兀自沉默。
愛因斯坦關上燈,望著漆黑的展覽室。這神官就這樣保持一個姿勢,九年不變。
沒有心跳、脈搏、沒有進食。
沒有任何活著的跡象。
愛因斯坦之所以認定他是人類……或曾是人類,是因為他透過X光而確定了雕像擁有骨骼與內臟。奇怪的是他的內臟是完好的,只是不會動。
就像他被活生生封進這個鈣做的外殼裡,停止了一切時間。
說是鈣,其實他們也是從化驗的結果判斷而已。當年海軍情報局想盡辦法要打開這個雕像,從物理性到非物理性的手段都試過一遍,沒用就是沒用。偏偏化驗結果就是單純的鈣,連一點雜質都找不到。
太可怕了,這是繼殷格涅的心臟之後,愛因斯坦第二個無法解釋的東西。這個雕像之所以會被擺在朱諾學院,就是為了警惕所有的學者。
世界無奇不有,而我們很渺小。
他走回自己的研究室。時間已晚,整間朱諾學院燈火闌珊。他從冰箱拿了瓶啤酒,將手持型收音機放進實驗袍的口袋,又走回展覽室。
這是他這幾年的習慣。說也奇怪,待在那雕像旁,他就覺得好像比較能思考事情。
偌大的展覽室,展覽品來來去去……有時是畫、偶爾是雕刻,只有那個雕像終年都在那。學生們幫它取了個暱稱,叫它沉思者。愛因斯坦私下都稱他為黛君,只因為這名字它念起來熟悉。
他如往常那樣,靠在雕像的腳邊,開了啤酒。他總是先高舉啤酒,向黛君致意。
「一如往常的一天,黛君。」他苦中作樂,在他煩悶的研究生涯中,也只有跟這些研究對象處在一起時比較愉快而已。「敬你。」
雕像沉默,愛因斯坦也不在意,自顧自喝了口啤酒。他仰望著這個抱著雙腿,臉埋在膝蓋間的神官,想像著他遭受了多大的痛苦。
「黛君啊黛君,你為甚麼叫黛君呢……你想必曾經意氣風發吧?」他說,「年輕的神官……在女人堆中可是很受歡迎的。」他想起自己孤獨的生活,「老實告訴你吧,我早已身許科學;已解開世界一切謎底為志業。」
說是這樣說,他依然寂寞的低著頭,「不過有時候,人類的確是需要溫暖與擁抱的。」
要當上修發茲科學界的第一把交椅自然不簡單。跟天生聰穎、超人一等的祆沁相比,愛因斯坦就比較不讓人驚艷了。他的確也不平凡:十四歲就拿到了朱諾學院的學士證書。但是在修發茲,不到他這種地步還真不好意思說是神童。
祆沁是什麼角色?硬生生比他早了一年拿到學位。要不是祆沁偏才,做人又極端,得罪了不少達官顯貴……今天或許科學界就沒有愛因斯坦的位子了。他能坐上這位子,憑的只有努力與實幹。
他相信科學就是累積,是知識與文字的累積。所以他才不厭其煩,九年如一日的天天來觀察大軍雕像。他跟祆沁相反,祆沁相信的是瞬間的靈感與直覺……他則是很實際的理論派。
但科學,科學不談靈感與直覺。所以他在科學方面取得的成就比祆沁高……也或許他只是贏在沒有良心而已。
不過只是人工生命體,他認為祆沁實在太小題大作了……如果不這樣說服自己,他難以繼續待在修發茲做研究。科學的進步往往來自於殘酷的犧牲,一如戰爭後的人類生活水準會一飛衝天一樣。
他熱愛科學,一心一意。祆沁差得遠了,他只是喜歡真理,往往摸熟了基礎就覺得無趣了。
所以他能視而不見,而祆沁不行。他違抗了研究所,用通緝犯的身分帶著他的人工生命體逃到了盧恩。
愛因斯坦則失去了一個強勁的對手……與大部分的人生樂趣。
「你說,人生不就是這樣嗎?」他推了推他的銀框眼鏡,又喝了口酒。「離去與再聚,都只是機率與因果的交替而已。」他滴了一兩滴酒在雕像的身上。「我們無力違抗這一切,縱使我們知道原因與演算法。」
他今年不過也才二十七,就已經滿頭白髮了。修發茲海軍情報處的研究設施並不是好待的,就算他早就退出,長年以來待在朱諾教課,也無法消散自己心底的罪惡感。
那怕一點點都好,可他無法。所有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對於他這樣記性好的天才更是難以忘懷而清晰。
他很久沒有朋友了,因為他的朋友會被修發茲共和的憲兵監視……與其說他痛恨背叛朱諾的祆沁,不如說他更賭爛的是為什麼祆沁逃得掉。
自從祆沁逃了之後,修發茲共和對於他們這些高階科學家的監視越發嚴苛,他還算好了,有幾個思想較為右傾的科學家與學者就很難受了。雖然修發茲共和大體上是個民主聯邦共和政體,但有了個先例,使得他們在處理自家的研究者時非常謹慎小心。
比起盧恩的帝制,愛因斯坦有時候覺得修發茲引以為傲的自由民主反而更開始靠向法西斯主義的懷抱。
「真不公平,不是嗎?」他問著雕像,唯有待在朱諾學院時,他才是自由的。修發茲軍方沒有那個膽敢把觸手伸向學術自由中立的朱諾學院,在這個區塊上,他們被議員們給彈劾到死。
然而那也只是檯面上的,不代表他們不能輸送情報人員進朱諾學院。畢竟這是一個超越國界的學術機構,有很多阿爐納貝茲與盧恩的學生。因此愛因斯坦只敢對一具雕象說說心裡話,也是不得不的妥協。
他按下收音機,裏頭傳出了陣陣歌唱聲。他聽了會,認出這是艾琳.洛珊伊爾的歌聲。他很喜歡這個盧恩出身、同時也大陸上唯一的女詩人。這女孩剛出道一兩個月,現在在大陸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唯一令愛因斯坦詬病的是,修發茲共和對於盧恩的音樂審查十分嚴苛,他僅有的一片艾琳.洛珊伊爾的黑膠唱片還是之前盧恩科學研究團來訪時帶給他的。唱片機很沉重,他只有在研究室時才能聽,因此終於在廣播電台聽見,他不免轉了大聲了點。
有個英勇的靈魂
將你斷筋錯骨 使你皮剝肉落
如貪婪的大軍 吞吃一切
有個英勇的靈魂
依然遊蕩
在每個需要他的地方
他轉到時歌已經唱得差不多了,他隨著歌聲哼哼,用不太標準的盧恩語跟著唱。「汝攤爛得打君……」他突然一凜,「黛君……打君?」
他之前曾經看過翻譯版的歌詞,這一句『如貪婪的大軍』修發茲翻譯的版本是『吞食一切、為數眾多的軍隊』。
他用筆寫下盧恩語的大軍與修發茲語的黛君,兩者的發音差不多。
「大軍不是個形容詞,是個名字。」他草寫了一遍歌詞,筆跡亂得幾乎看不出來,「那個在迷藏森林消失的神官,叫做大軍!」
他像是解開什麼難解的遊戲,雀躍地跳了起來。「你不叫黛君!你叫大軍!」他上上下下的跳著,「大軍!大軍!」
跳了好一會,他才發現這是一件蠢事。
第一,他只是知道以前口中念的黛君叫大軍而已。第二,這雕像不是那個在迷藏森林消失的大軍,所以他依然不知道任何事情。
說穿了,他只是解開了一個『怎麼有人叫黛君這種怪名字?』的爛謎題,那個人還剛好在迷藏森林消失罷了。
跟他的雕像完全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一旦冷靜下來,他更覺得方才自己的雀躍很愚蠢,完全不是一個研究者該有的姿態。他氣餒的喝光啤酒,把收音機收回自己口袋。
「明天見了,好夥伴。」他關上門之前,用空的啤酒罐敬了下雕像,「晚安,大軍。」
他做夢都想不到,他在這個世界的存亡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那天晚上,靜止了九年的雕像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伴隨著裂縫與沉重的嘎嘎聲。
它緩緩抬起頭,雙眼發出湛藍色的光。
「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