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黑霧，就連獵魔士的眼睛也無法捕捉到半絲光線，與部隊瀕臨破滅的最後一晚
相同。
那時也是這樣的夜晚。來自布魯格的部隊在尼弗迦德軍的兩支精銳重甲騎兵部隊狂攻下，
與全線崩潰只剩毫釐之差。
柯恩所隸屬的突擊部隊則大不相同──洛柯里陣亡後，在薇羅娜領導下，突擊隊員運用所
有籌碼與卑下手段，如有神助地打垮兩小隊騎兵，就在將要討取第三支小隊時，幸運女神
倒戈。在那一晚，所有人都死了。
魔法喚來的妖氛迷霧首先在夜色掩護下湧入營地。薇羅娜的防護魔法不僅沒有生效，還被
轉換成腐蝕性極強的酸霧，柯恩親眼看見克蘭莫反射性的想揉眼睛，右半邊臉頰就像融化
的蠟般，隨他手部的動作滑落下來。原本為避開軍隊而放棄棲地的魔獸，現在卻狂暴無比
的蜂擁殺至，最先逃出營地的四名突襲兵當場被分屍，左眼被酸霧侵蝕的艾米莉亞放箭射
死兩頭水鬼後，差點被沼澤巫婆鐮刀般的利爪削去腦袋，柯恩雖然成功保住女傭兵的項上
人頭，但左額也換來兩道扭曲的傷疤。
最後只有二十四名突擊兵離開化為血腥地獄的營地，但比起他們接踵而來的命運，先前陣
亡的隊員恐怕還幸運許多吧。
突擊兵在轉進過程中不斷遭到襲擊。突如其來的閃電與火球進行第一波震撼打擊後，在魔
法的濃霧中，殘存者相繼死去。有的中了不知從哪飛來的酸液箭斃命，有的受魔霧影響發
生錯亂，轉頭擊殺身邊的戰友。詭異的濃霧彷彿有自我的意識，它們緊追在戰士身後，有
如食肉植物在包圍昆蟲，輻射出病態至極的邪惡氣氛，在人群中散播一種有如牲口進入屠
宰場的恐怖與絕望。
霧中閃現過許多醜陋變形的面孔，濕黏的厚唇外翻，露出恐怖尖牙，還有瞪大的眼珠在唇
中翻滾，被它們的透明手掌碰觸到的戰士開始狂笑、猛哭，陷入歇斯底里。人智無法接受
的恐懼景象爆發，那股心靈能量震的柯恩幾乎站立不住，凱利甚至因為太害怕眼前的幻象
，動手挖出自己的雙眼後，他臉上充滿淚水，嘴邊卻揚起狂亂笑容，一面扯出自己的內臟
，死狀十分悽慘。
柯恩原本還慶幸自己後天獲得的獵魔士能力，讓他免於受法術影響，但接下來眼前的景象
，讓他徹底挫敗──在濃霧中逃竄、曾經並肩作戰的隊員一個個死掉後，出現在他眼前的
，竟然是原先落腳的營地。
「七層地獄啊！我們在兜圈子！」一名突擊兵恐慌的尖叫。他的叫聲引起營地裡的東西警
覺，那些東西拖著腳步、蹣跚地靠近……柯恩不用穿透濃霧去看，也嗅得出剛被喚醒的新
鮮行屍身上獨特的味道。迷路的原因是內心驚惶到慌不擇徑，抑或知覺受魔法干擾而不能
正常運作，此刻已無暇細究。
「撤退、快撤！前方有殭屍！」柯恩當時如此判斷。日後每憶及此，他都認為是自己給部
隊貼上催命符。前進面對行屍，勝率或許不會提高，但至少可能得以死的乾淨俐落。
殘餘的突襲兵中，有骨氣的幾位掉頭奔逃，剩下的還得鄰兵連拉帶踹，才知道挪動自己的
腳，桑托斯還被一個徹底崩潰的戰士惹火，乾脆扛起他便走。
混亂中，柯恩默點人頭，數出身邊僅剩二十七名戰士……二十七？
驚覺人數不減反增，柯恩忽然發現，跑在右方的薇羅娜，突然變成自己的模樣。
「是變形怪！」有個突襲兵這樣喊，然後柯恩看見隊伍中，三個自己拔刀砍倒掛著同樣長
相的另外幾位柯恩。在他們眼中，或許也是與另外二十七個自己面面相覷，縱然明白這是
某種影響視覺的魔法，在瞧見整隊的自己時，柯恩也一時因震驚而思緒停滯。
「不！這是幻覺魔法──」有個柯恩用薇羅娜的聲音高喊，可下一刻，他的頭部就被另一
名柯恩揮爪擊碎。花白的腦漿噴出，從獨特爪痕的錐狀溝槽，獵魔士判斷出這對利爪屬於
小霧妖所有，這時候，二十八、二十九……超過三十位柯恩在霧中出現，他們唯一與正牌
柯恩的不同之處，是淡黃的虹膜中，有飢渴的火焰燃燒。
戰士的神經在精神迷霧與急遽的火力打擊下，已然緊繃到瀕臨斷裂，發現連身邊的戰友都
可能是披上幻影外殼的怪物後，他們的士氣終於龜裂。四散奔逃的人中，柯恩和三個人一
道逃亡，其中一位才跑出兩步便給濃霧捲回，霧中傳來的驚叫與手指試圖抓住泥地的聲音
，聲音瞬間變遠；沒多久後，另一個戰士被黑暗中飛出的冰霜柱釘在原地，在柯恩碰到他
之前，那人已裂成千百塊碎冰。
只剩下自己後，柯恩半混亂地在泥沼中爬行，這時，尼弗迦德軍的第三支小隊出現在眼前
。
對方也只剩一人，是位全身上下包裹在『認知障蔽』下的法師。柯恩能看到的只有對手剪
影似的模糊輪廓，還有他那對眼睛。那不是柯恩早已看慣的冷酷目光，而是帶著屈尊的憐
憫：錦衣華服的貴族看著躺在泥水間的汙穢乞丐，就是這般特有的神態。
『獵魔士啊，同為生命受到魔法改造的兄弟，我給你個機會。』法師輕描淡寫地說：『我
的魔法在三天內能吊著你的命。三天內找到高明的施法者，你就還能保有你無價值的人生
。』
究竟法師是出於何等意圖，是因為獵魔士太過弱小，不由得起了悲憫了嗎？還是對掐斷獵
魔士脆弱的生命過於無趣，而打算改變嬉戲的方式？抑或只是一時興起的任性行為？總之
，全賴被狂人當作慰藉物，柯恩才沒被當場格殺。但法師的眼睛牢牢攫住柯恩的視線，
就算柯恩想移開眼珠也無法如願，直到心臟被對手的無聲必殺咒破壞時，他都只能盯著那
對眼睛看，彷彿視網膜上被烙印了那對眼睛。而那對眼睛，今後也會作為無法磨滅的惡夢
，在無盡的夜晚，永無終止的折磨柯恩……
「做惡夢了？」
莉黛爾的聲音像當時一樣，柯恩的意識從黑色漩渦中被這把聲音給了拉回。那時候，承她
的魔法和醫術，柯恩才從戰地醫院的停屍間裡撿回這條命。柯恩眨眨眼睛，視線中的是漆
成灰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中央繪上銀色的雙月月牙，也用來象徵女性的眼睛，雙月周圍環
繞著鍍上銀的七顆星星，在油燈的燈光裡閃爍：月之女神蘇倫的象徵。
「這裡是蘇倫神殿設置的醫院，你現在很安全。我會陪在你身邊。」莉黛爾的聲音從右方
傳來，完全如的情景重演，使柯恩稍有混亂。
我是誰？像在呼喊因為砲擊而陷入混亂的士兵似的，柯恩詢問自己。
「你是宇宙大帝、藝術界的璀璨新星、波維斯的瑰寶柯恩爵爺，另外還身兼破洞保險套與
爛人小王一職。」莉黛爾幫忙提詞，她的神態有些疲倦，但被燈光映染滑嫩的臉頰明豔如
昔，此外倒是換了新造型，用暗色頭巾紮住秀髮。
「妳又想弄昏我？一次就夠了……」無厘頭的對話反而負負得正，柯恩呻吟一聲，勉強清
醒過來。
其他病床也躺有不少人，驟眼看去，傷患多而病人少，其中有幾位是當時被困在廣場裡的
人。
眼下這些人既然身在醫院，想必廣場亂戰是以獸人的敗亡告終……柯恩整理思緒，順道檢
查身體是否還保有昏迷前的一切部位，很明顯感覺到腿傷好上許多。拼湊起支離破碎的記
憶後，他得出女巫醫是昏擊自己的元凶之結論，也知道女巫醫是顧慮他的傷勢，才會在他
背後放冷槍。有時候，愚蠢會超出人能承認的程度，但屏除滿腔的不樂意與山一班高的自
欺欺人，柯恩得坦承當時自己的生存率有多低，若易地而處，他也會敲昏妄逞英雄的白癡
，因此他不打算上演互相傷害的戲碼，於是跳過宣洩情緒的階段，來到第二迫切要知道的
問題。
「那些俘虜？」
「有兩位……兩位…」空氣中升起一種強烈的災難感，莉黛爾嘴唇顫抖，像是想把剩下的
話逼出來，卻一直不成功。不過看她的神情，柯恩也知道狀況如何。
「原來如此，」柯恩點頭，對莉黛爾頭巾下的東西已有解釋。「獸人的後續行動呢？我猜
牠們不是幡然悔悟生命的無常後，決定集體出家。」
「呃……」莉黛爾又進入欲言又止模式。
「看來我又漏了一大段故事。」柯恩的嘆息裡，帶上一絲嘲諷般的乾澀。「煩請妳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