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也。曾祖父龔,祖父暢,皆為漢三公。(1)父謙
,為大將軍何進長史;進以謙名公之胄,欲與為婚,見其二子,使擇焉,謙弗許
。以疾免,卒于家。
獻帝西遷,粲徙長安,左中郎將蔡邕見而奇之。時邕才學顯著,貴重朝廷,
常車騎填巷,賓客盈坐,聞粲在門,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
坐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
」年十七,司徒辟,詔除黃門侍郎,以西京擾亂,皆不就,乃之荊州依劉表;表
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2)表卒,粲勸表子琮,令歸太祖。(3)
太祖辟為丞相掾,賜爵關內侯。太祖置酒漢濱,粲奉觴賀曰:「方今袁紹起河北
,仗大眾,志兼天下,然好賢而不能用,故奇士去之。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
,自以為西伯可規,士之避亂荊州者,皆海內之儁傑也;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
無輔。明公定冀州之日,下車即繕其甲卒、收其豪傑而用之,以橫行天下;及平
江、漢,引其賢儁而置之列位,使海內回心,望風而願治,文武並用,英雄畢力
,此三王之舉也。」後遷軍謀祭酒。魏國既建,拜侍中。博物多識,問無不對。
時舊儀廢弛,興造制度,粲恆典之。(4)
初,粲與人共行,讀道邊碑,人問曰:「卿能闇誦乎?」曰:「能。」因使
背而誦之,不失一字。觀人圍棊,局壞,粲為覆之,棊者不信,以帊蓋局,使更
以他局為之,用相比校,不誤一道,其彊記默識如此。性善算,作算術,略盡其
理。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為宿構;然正復精意覃思,亦不能
加也。(5)著詩、賦、論、議垂六十篇。建安二十一年,從征吳;二十二年春
,道病卒,時年四十一。粲二子,為魏諷所引,誅,後絕。(6)
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幹字偉長、廣陵陳琳字
孔璋、陳留阮瑀字元瑜、汝南應瑒字德璉、【瑒,音徒哽反,一音暢。】東平劉
楨字公幹並見友善。
幹為司空軍謀祭酒.掾.屬、五官將文學。(7)
琳前為何進主簿,進欲誅諸宦官,太后不聽,進乃召四方猛將,並使引兵向
京城,欲以劫恐太后;琳諫進曰:「《易》稱『即鹿無虞』,諺有『掩目捕雀』
;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況國之大事,其可以詐立乎?今將軍總皇威,握兵要
,龍驤虎步,高下在心;以此行事,無異於鼓洪爐以燎毛髮!但當速發雷霆,行
權立斷,違經合道,天人順之;而反釋其利器,更徵於他;大兵合聚,強者為雄
,所謂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祇為亂階!」進不納其言,竟以取禍。
琳避難冀州,袁紹使典文章。袁氏敗,琳歸太祖;太祖謂曰:「卿昔為本初移書
,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謝罪,太祖愛其才而不
咎。
瑀少受學於蔡邕。建安中,都護曹洪欲使掌書記,瑀終不為屈。太祖並以琳
、瑀為司空軍謀祭酒、管記室,(8)軍國書檄,多琳、瑀所作也。(9)琳徙
門下督,瑀為倉曹掾、屬。
瑒、楨各被太祖辟為丞相掾、屬。瑒轉為平原侯庶子,後為五官將文學。
(10)楨以不敬被刑,刑竟署吏。(11)咸著文賦數十篇。
瑀以十七年卒。幹、琳、瑒、楨二十二年卒。文帝書與元城令吳質曰:「昔
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
,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
矣;著《中論》二十餘篇,辭義典雅,足傳于後。德璉常斐然有述作意,其才學
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幹有逸氣,但未
遒耳。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於辭賦,惜其體弱,不起其文;至
於所善,古人無以遠過也。昔伯牙絕絃於鍾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難遇
,傷門人之莫逮也。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儁也!」(12)
自潁川邯鄲淳、(13)繁欽、【繁,音婆。】(14)陳留路粹、(15)沛國
丁儀.丁廙、弘農楊脩、河內荀緯等,亦有文采,而不在此七人之例。(16)
瑒弟璩,璩子貞,咸以文章顯。璩,官至侍中。貞,咸熙中,參相國軍事。
(17)
瑀子籍,才藻豔逸而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官至步兵校尉。
(18)
時又有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至景元中,
坐事誅。(19)
景初中,下邳桓威出自孤微,年十八而著《渾輿經》,依道以見意。從齊國
門下書佐、司徒署吏,後為安成令。
吳質,濟陰人,以文才為文帝所善,官至振威將軍、假節、都督河北諸軍事
,封列侯。(20)
評曰:昔文帝、陳王以公子之尊,博好文采,同聲相應,才士並出,惟粲等六人
最見名目。而粲特處常伯之官,興一代之制,然其沖虛德宇,未若徐幹之
粹也。衛覬亦以多識典故,相時王之式。劉劭該覽學籍,文質周洽。劉廙
以清鑒著,傅嘏用才達顯云。(21)
(1)張璠《漢紀》曰:
「龔字伯宗,有高名於天下,順帝時為太尉。初,山陽太守薛勤喪妻不
哭,將殯,臨之曰:『幸不為夭,復何恨哉?』及龔妻卒,龔與諸子
並杖行服,時人或兩譏焉。暢字叔茂,名在『八俊』;靈帝時為司空
,以水災免,而李膺亦免歸故郡,二人以直道不容當時,天下以暢、
膺為高士,諸危言危行之徒皆推宗之,願涉其流,惟恐不及;會連有
災異,而言事者皆言三公非其人,宜因其變,以暢、膺代之,則禎祥
必至,由是宦豎深怨之。及膺誅死,而暢遂廢,終于家。」
(2)臣松之曰:
「貌寢,謂貌負其實也。通侻者,簡易也。」
(3)《文士傳》載:
「粲說琮曰:『僕有愚計,願進之於將軍,可乎?』琮曰:『吾所願聞
也。』粲曰:『天下大亂,豪傑並起,在倉卒之際,彊弱未分,故人
各各有心耳。當此之時,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欲為公侯。觀古今之成
敗,能先見事機者,則恆受其福。今將軍自度,何如曹公邪?』琮不
能對。粲復曰:『如粲所聞,曹公故人傑也!雄略冠時,智謀出世,
摧袁氏於官渡,驅孫權於江外,逐劉備於隴右,破烏丸於白登,其餘
梟夷蕩定者,往往如神,不可勝計。今日之事,去就可知也。將軍能
聽粲計,卷甲倒戈,應天順命,以歸曹公,曹公必重德將軍。保己全
宗,長享福祚,垂之後嗣,此萬全之策也!粲遭亂流離,託命此州,
蒙將軍父子重顧,敢不盡言!』琮納其言。」
臣松之案:孫權自此以前,尚與中國和同,未嘗交兵,何云「驅權於江外
」乎?魏武以十三年征荊州,劉備卻後數年方入蜀,備身未嘗
涉於關、隴,而於征荊州之年,便云「逐備於隴右」,既已乖
錯;又白登在平城,亦魏武所不經,北征烏丸,與白登永不相
豫。以此知張騭假偽之辭,而不覺其虛之自露也。凡騭虛偽妄
作,不可覆疏;如此類者,不可勝紀。
(4)摯虞《決疑要注》曰:
「漢末喪亂,絕無玉珮。魏侍中王粲識舊珮,始復作之。今之玉珮,受
法於粲也。」
(5)《典略》曰:
「粲才既高,辯論應機。鍾繇、王朗等雖各為魏卿相,至於朝廷奏議,
皆閣筆不能措手。」
(6)《文章志》曰:
「太祖時征漢中,聞粲子死,歎曰:『孤若在,不使仲宣無後!』」
(7)《先賢行狀》曰:
「幹清玄體道,六行脩備,聰識洽聞,操翰成章,輕官忽祿,不耽世榮
。建安中,太祖特加旌命,以疾休息。後除上艾長,又以疾不行。」
(8)《文士傳》曰:
「太祖雅聞瑀名,辟之,不應,連見偪促,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
,得瑀,送至,召入。太祖時征長安,大延賓客,怒瑀,不與語,使
就技人列;瑀善解音,能鼓琴,遂撫弦而歌,因造歌曲曰:『奕奕天
門開,大魏應期運。青蓋巡九州,在東西人怨。士為知己死,女為悅
者玩。恩義苟敷暢,他人焉能亂?』為曲既捷,音聲殊妙,當時冠坐
,太祖大悅。」
臣松之案:魚氏《典略》、摯虞《文章志》並云瑀建安初辭疾避役,不為
曹洪屈,得太祖召,即投杖而起;不得有逃入山中、焚之乃出
之事也。又《典略》載太祖初征荊州,使瑀作書與劉備,及征
馬超,又使瑀作書與韓遂,此二書今具存,至長安之前,遂等
破走,太祖始以十六年得入關耳;而張騭云初得瑀時,太祖在
長安,此又乖戾。瑀以十七年卒,太祖十八年策為魏公,而云
瑀歌舞辭稱「大魏應期運」,愈知甚妄。又其辭云「他人焉能
亂」,了不成語;瑀之吐屬,必不如此。
(9)《典略》曰:
「琳作諸書及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頭風,是日疾發,臥讀琳所作
,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數加厚賜。太祖嘗使瑀作書與韓遂,
時太祖適近出,瑀隨從,因於馬上具草,書成呈之;太祖擥筆,欲有
所定,而竟不能增損。」
(10)華嶠《漢書》曰:
「瑒祖奉,字世叔。才敏善諷誦,故世稱『應世叔讀書,五行俱下』。
著《後序》十餘篇,為世儒者。延熹中,至司隸校尉。子劭字仲遠,
亦博學多識,尤好事;諸所撰述《風俗通》等凡百餘篇,辭雖不典,
世服其博聞。」
《續漢書》曰:
「劭又著《中漢輯敘》、《漢官儀》及禮儀故事凡十一種、百三十六卷
;朝廷制度、百官儀式所以不亡者,由劭記之。官至泰山太守。劭弟
珣,字季瑜,司空掾,即瑒之父。」
(11)《文士傳》曰:
「楨父名梁,字曼山,一名恭。少有清才,以文學見貴,終於野王令。
」
《典略》曰:
「文帝嘗賜楨廓落帶,其後師死,欲借取以為像,因書嘲楨云:『夫物
因人為貴,故在賤者之手,不御至尊之側。今雖取之,勿嫌其不反也
。』楨答曰:『楨聞荊山之璞,曜元后之寶;隨侯之珠,燭眾士之好
;南垠之金,登窈窕之首;鼲貂之尾,綴侍臣之幘:此四寶者,伏朽
石之下,潛汙泥之中,而揚光千載之上,發彩疇昔之外,亦皆未能初
自接於至尊也。夫尊者所服,卑者所脩也;貴者所御,賤者所先也。
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嘉禾始熟,而農夫先嘗其粒。恨楨所
帶,無他妙飾,若實殊異,尚可納也。』楨辭旨巧妙皆如是,由是特
為諸公子所親愛。其後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
,坐中眾人咸伏,而楨獨平視;太祖聞之,乃收楨,減死輸作。」
(12)《典論》曰: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廣陵陳琳、山陽王粲、北海徐幹、陳留阮瑀、
汝南應瑒、東平劉楨,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自以
騁騏驥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粲長於辭賦。幹時有逸氣,然非粲匹
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猨
〉、〈漏巵〉、〈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
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儁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
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于雜以
嘲戲;及其所善,揚、班之儔也。」
(13)《魏略》曰:
「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學有才章,又善《蒼》、《雅》、蟲、篆、許
氏《字指》。初平時,從三輔客荊州。荊州內附,太祖素聞其名,召
與相見,甚敬異之。時五官將博延英儒,亦宿聞淳名,因啟淳欲使在
文學官屬中;會臨菑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
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
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
鄲生何如邪?』於是乃更著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
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
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
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歎植之材,謂
之『天人』。而于時世子未立,太祖俄有意於植,而淳屢稱植材,由
是五官將頗不悅。及黃初初,以淳為博士、給事中;淳作〈投壺賦〉
千餘言奏之,文帝以為工,賜帛千匹。」
(14)《典略》曰:
「欽字休伯,以文才機辯,少得名於汝、潁。欽既長於書記,又善為詩
賦。其所與太子書,記喉轉意,率皆巧麗。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
年卒。」
(15)《典略》曰:
「粹字文蔚,少學於蔡邕。初平中,隨車駕至三輔。建安初,以高才與
京兆嚴像擢拜尚書郎。像以兼有文武,出為揚州刺史。粹後為軍謀祭
酒,與陳琳、阮瑀等典記室。及孔融有過,太祖使粹為奏,承指數致
融罪,其大略言:『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寧,招合徒眾,欲圖不軌
,言「我大聖之後也,而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又云:
『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宮掖。又與白衣禰衡言論放
蕩,衡與融更相贊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也!」融答曰:「顏淵
復生!」』凡說融諸如此輩,辭語甚多。融誅之後,人覩粹所作,無
不嘉其才而畏其筆也。至十九年,粹轉為祕書令,從大軍至漢中,坐
違禁賤請驢伏法。太子素與粹善,聞其死,為之歎惜。及即帝位,特
用其子為長史。」
魚豢曰:
「尋省往者,魯連、鄒陽之徒,援譬引類,以解締結,誠彼時文辯之儁
也;今覽王、繁、阮、陳、路諸人前後文旨,亦何昔不若哉?其所以
不論者,時世異耳。余又竊怪其不甚見用,以問大鴻臚卿韋仲將,仲
將云:『仲宣傷於肥戇,休伯都無格檢,元瑜病於體弱,孔璋實自麤
疏,文蔚性頗忿鷙,如是彼為,非徒以脂燭自煎糜也,其不高蹈,蓋
有由矣。然君子不責備于一人,譬之朱漆,雖無楨幹,其為光澤亦壯
觀也。』」
(16)儀、廙、脩事,並在〈陳思王傳〉。
荀勖《文章敘錄》曰:
「緯字公高。少喜文學。建安中,召署軍謀掾、魏太子庶子,稍遷至散
騎常侍、越騎校尉。年四十二,黃初四年卒。」
(17)《文章敘錄》曰:
「璩字休璉,博學好屬文,善為書記。文、明帝世,歷官散騎常侍。齊
王即位,稍遷侍中、大將軍長史。曹爽秉政,多違法度,璩為詩以諷
焉,其言雖頗諧合,多切時要,世共傳之。復為侍中,典著作。嘉平
四年卒,追贈衛尉。」
貞字吉甫,少以才聞,能談論。正始中,夏侯玄盛有名勢,貞嘗在玄坐作
五言詩,玄嘉玩之。舉高第,歷顯位。晉武帝為撫軍大將軍,以貞參軍事
。晉室踐阼,遷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又以儒學與太尉荀顗撰定新禮,
事未施行,泰始五年卒。貞弟純;純子紹,永嘉中為黃門侍郎,為司馬越
所殺。純弟秀;秀子詹,鎮南大將軍、江州刺史。
(18)籍字嗣宗。
《魏氏春秋》曰:
「籍曠達不羈,不拘禮俗。性至孝,居喪雖不率常檢,而毀幾至滅性。
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得與言,昶歎賞之,自以不能測也。
太尉蔣濟聞而辟之,後為尚書郎、曹爽參軍,以疾歸田里。歲餘,爽
誅,太傅及大將軍乃以為從事中郎。後朝論以其名高,欲顯崇之,籍
以世多故,祿仕而已;聞步兵校尉缺,廚多美酒,營人善釀酒,求為
校尉,遂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乃歎曰:
『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
輒慟哭而反。籍少時嘗遊蘇門山,蘇門山有隱者,莫知名姓,有竹實
數斛、臼杵而已;籍從之,與談太古無為之道,及論五帝三王之義,
蘇門生蕭然曾不經聽,籍乃對之長嘯,清韻響亮,蘇門生逌爾而笑,
籍既降,蘇門生亦嘯,若鸞鳳之音焉。至是,籍乃假蘇門先生之論以
寄所懷,其歌曰:『日沒不周西,月出丹淵中;陽精蔽不見,陰光代
為雄。亭亭在須臾,厭厭將復隆。富貴俯仰間,貧賤何必終。』又歎
曰:『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籍口
不論人過而自然高邁,故為禮法之士何曾等深所讎疾;大將軍司馬文
王常保持之,卒以壽終。」
子渾字長成。
《世語》曰:
「渾以閒澹寡欲,知名京邑。為太子庶子。早卒。」
(19)康字叔夜。案《嵇氏譜》:康父昭,字子遠,督軍糧治書侍御史。兄喜,
字公穆,晉揚州刺史、宗正。
喜為《康傳》曰:
「家世儒學,少有儁才,曠邁不群,高亮任性,不脩名譽,寬簡有大量
。學不師授,博洽多聞,長而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性
好服食,嘗採御上藥。善屬文論,彈琴詠詩,自足于懷抱之中。以為
神仙者,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致;至於導養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
、彭祖之倫,可以善求而得也,著〈養生篇〉。知自厚者所以喪其所
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獨達,遂放世事,縱意於塵埃之表。撰
錄上古以來聖賢、隱逸、遁心、遺名者,集為傳贊,自混沌至于管寧
,凡百一十有九人,蓋求之於宇宙之內,而發之乎千載之外者矣,故
世人莫得而名焉。」
虞預《晉書》曰:
「康家本姓奚,會稽人。先自會稽遷于譙之銍縣,改為嵇氏,取『稽』
字之上加『山』以為姓,蓋以志其本也。一曰銍有嵇山,家于其側,
遂氏焉。」
《魏氏春秋》曰:
「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之游者,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
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遊
於竹林,號為『七賢』。鍾會為大將軍所昵,聞康名而造之。會,名
公子,以才能貴幸,乘肥衣輕,賓從如雲;康方箕踞而鍛,會至,不
為之禮。康問會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有所聞
而來,有所見而去。』會深銜之。大將軍嘗欲辟康,康既有絕世之言
,又從子不善,避之河東,或云避世。及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
康答書拒絕,因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大將軍聞而怒焉。初
,康與東平呂昭子巽及巽弟安親善,會巽淫安妻徐氏,而誣安不孝,
囚之;安引康為證,康義不負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濟世志力
,鍾會勸大將軍因此除之,遂殺安及康。康臨刑自若,援琴而鼓,既
而歎曰:『雅音於是絕矣!』時人莫不哀之。初,康採藥於汲郡共北
山中,見隱者孫登,康欲與之言,登默然不對;踰時將去,康曰:『
先生竟無言乎?』登乃曰:『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及遭
呂安事,為詩自責曰:『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
。昔慚柳下,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赧良朋。』康所著諸文論六七
萬言,皆為世所玩詠。」
《康別傳》云:
「孫登謂康曰:『君性烈而才儁,其能免乎?』稱康臨終之言曰:『袁
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固之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
」
與盛所記不同。
又《晉陽秋》云:
「康見孫登,登對之長嘯,踰時不言;康辭還,曰:『先生竟無言乎?
』登曰:『惜哉!』」
此二書皆孫盛所述,而自為殊異如此。
《康集‧目錄》曰:
「登字公和,不知何許人,無家屬,於汲縣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則編草
為裳,冬則被髮自覆。好讀《易》鼓琴,見者皆親樂之;每所止家,
輒給其衣服食飲,得無辭讓。」
《世語》曰:
「毌丘儉反,康有力,且欲起兵應之,以問山濤,濤曰:『不可。』儉
亦已敗。」
臣松之案:本傳云康以景元中坐事誅,而干寶、孫盛、習鑿齒諸書皆云正
元二年,司馬文王反自樂嘉,殺嵇康、呂安;蓋緣《世語》云
康欲舉兵應毌丘儉,故謂破儉便應殺康也。其實不然。山濤為
選官,欲舉康自代,康書告絕,事之明審者也。案〈濤行狀〉
,濤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耳;景元與正元相較七八年,以〈
濤行狀〉檢之,如本傳為審。又〈鍾會傳〉亦云會作司隸校尉
時誅康,會作司隸,景元中也。干寶云呂安兄巽善於鍾會,巽
為相國掾,俱有寵於司馬文王,故遂抵安罪。尋文王以景元四
年鍾、鄧平蜀後,始授相國位;若巽為相國掾時陷安,焉得以
破毌丘儉年殺嵇、呂?此又干寶疏謬,自相違伐也。
康子紹,字延祖,少知名。山濤啟以為祕書郎,稱紹平簡溫敏,有文思,
又曉音,當成濟者;帝曰:「紹如此,便可以為丞,不足復為郎也。」遂
歷顯位。
《晉諸公贊》曰:
「紹與山濤子簡、弘農楊準同好友善,而紹最有忠正之情。以侍中從惠
帝北伐成都王,王師敗績,百官皆走,惟紹獨以身扞衛,遂死於帝側
;故累見褒崇,追贈太尉,諡曰忠穆公。」
(20)《魏略》曰:
「質字季重,以才學通博,為五官將及諸侯所禮愛;質亦善處其兄弟之
間,若前世樓君卿之游五侯矣。及河北平定,五官將為世子,質與劉
楨等並在坐席。楨坐譴之際,質出為朝歌長,後遷元城令。其後大軍
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與質書曰:『季重無恙!途路雖局,官守
有限,願言之懷,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書問致簡,益用增勞。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棊閒設,
終以博弈,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
泉,沈朱李於寒水。皦日既沒,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游後園,輿
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淒然傷懷。余
顧而言:「茲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
。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方今蕤賓紀辰,景風
扇物,天氣和暖,眾果具繁。時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啟路
,文學託乘於後車,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今遣騎到鄴,
故使枉道相過。行矣,自愛!』二十三年,太子又與質書曰:『歲月
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歎其遠,況乃過之,思
何可支?雖書疏往反,未足解其勞結。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
、陳、應、劉,一時俱逝,痛何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同輿,止則
接席,何嘗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
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長共相保,何圖數年
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
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觀古
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
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
業,辭義典雅,足傳于後,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意,才
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閒歷觀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
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幹有逸氣,但未遒
耳;至其五言詩,妙絕當時。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
於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無以遠過也。昔伯
牙絕絃於鍾期,仲尼覆醢於子路,愍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也。
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後生可畏
,來者難誣,然吾與足下不及見也。行年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
慮,至乃通夕不瞑,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光武言
:『年已三十,在軍十年,所更非一』;吾德雖不及,年與之齊,以
犬羊之質,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見觀瞻,何時
易邪?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
?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造述不?東望
於邑,裁書敘心。』」
臣松之以本傳雖略載太子此書,美辭多被刪落,今故悉取《魏略》所述,
以備其文。
「太子即王位,又與質書曰:『南皮之游,存者三人。烈祖龍飛,或將
或侯;今惟吾子,棲遲下仕,從我游處,獨不及門,瓶罄罍恥,能無
懷愧!路不云遠,今復相聞。』初,曹真、曹休亦與質等俱在渤海游
處,時休、真亦以宗親並受爵封,出為列將,而質故為長史。王顧質
有望,故稱二人以慰之。始質為單家,少游遨貴戚間,蓋不與鄉里相
沈浮,故雖已出官,本國猶不與之士名。及魏有天下,文帝徵質,與
車駕會洛陽;到,拜北中郎將,封列侯,使持節、督幽.并諸軍事,
治信都。太和中,入朝,質自以不為本郡所饒,謂司徒董昭曰:『我
欲溺鄉里耳。』昭曰:『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老為君溺攢也。』
」
《世語》曰:
「魏王嘗出征,世子及臨菑侯植並送路側。植稱述功德,發言有章,左
右屬目,王亦悅焉;世子悵然自失,吳質耳曰:『王當行,流涕可也
。』及辭,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於是皆以植辭多華,而誠
心不及也。」
《質別傳》曰:
「帝嘗召質及曹休歡會,命郭后出見質等,帝曰:『卿仰諦視之。』其
至親如此。質黃初五年朝京師,詔上將軍及特進以下皆會質所,大官
給供具。酒酣,質欲盡歡,時上將軍曹真性肥,中領軍朱鑠性瘦,質
召優,使說肥瘦;真負貴,恥見戲,怒謂質曰:『卿欲以部曲將遇我
邪?』驃騎將軍曹洪、輕車將軍王忠言:『將軍必欲使上將軍服肥,
即自宜為瘦。』真愈恚,拔刀瞋目,言:『俳敢輕脫,吾斬爾。』遂
罵坐。質案劍曰:『曹子丹,汝非屠几上肉,吳質吞爾不搖喉、咀爾
不搖牙,何敢恃勢驕邪?』鑠因起曰:『陛下使吾等來樂卿耳,乃至
此邪!』質顧叱之曰:『朱鑠!敢壞坐!』諸將軍皆還坐;鑠性急,
愈恚,還拔劍斬地,遂便罷也。及文帝崩,質思慕作詩曰:『愴愴懷
殷憂,殷憂不可居。徙倚不能坐,出入步踟躕。念蒙聖主恩,榮爵與
眾殊,自謂永終身,志氣甫當舒;何意中見棄,棄我歸黃壚!煢煢靡
所恃,淚下如連珠。隨沒無所益,身死名不書。慷慨自僶俛,庶幾烈
丈夫。』太和四年,入為侍中。時司空陳群錄尚書事,帝初親萬機,
質以輔弼大臣,安危之本,對帝盛稱:『驃騎將軍司馬懿,忠智至公
,社稷之臣也!陳群從容之士,非國相之才,處重任而不親事。』帝
甚納之;明日,有切詔以督責群,而天下以司空不如長文,即群,言
無實也。質其年夏卒。質先以怙威肆行,諡曰醜侯;質子應仍上書論
枉,至正元中乃改諡威侯。」
應字溫舒,晉尚書。應子康,字子仲,知名於時,亦至大位。
(21)臣松之以為傅嘏識量名輩,寔當時高流。而此評但云「用才達顯」,既於
題目為拙,又不足以見嘏之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