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拖著緩重的步伐僵硬地走到床沿坐下。我將腳踝上的沙包挪開一些，輕撫
著紅腫發癢的皮膚。還得再和它們相處三十天，然後換成鉛塊……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深吸
了口氣，但是我死都不會放棄。
只有洗澡時我才能短暫地和沙包分離。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後，我又逐一將沙包套回手
腳上。等到媽媽和小藍都回來了，我便和她們一起朝餐廳走去，準備餵飽我抗議已久的胃
。
「各位親愛的共生國子民，晚安，我是專務洛西。相信每位同胞一定都能感受到政府為
了維持國家的繁榮與和平付出了多大心力，我們要感謝偉大的總理尚非先生的英明領導，
若沒有他無私的心，我們現在不會安穩地坐在餐廳裡享受美味餐點。但自從災變後，人類
的生存條件是一天比一天險惡，各種污染源摧毀了大部份的資源；因此，我們必須共體時
艱，珍惜、節約身邊的所有物資，並時刻感念政府與偉大的總理為國家付出的一切！」
晚間宣導結束，多蓮按照慣例喊了開動。我看著眼前的菜餚，份量似乎比前些陣子少
了點。我想起下午在大間裡看到的那一整簍獵物，不知為何有股奇怪的感覺在我腦子裡盤
旋，像微小的蚊子般輕聲鳴叫。
即使已經吃完了晚餐，我仍然可以聽見半邊的胃在吶喊。我試著不去理會，反正只要
熬到宵禁時間睡上一覺，沒有被滿足到的飢餓感就會消失在夢裡。
我把握晚餐後的自由時間在第四層的走道間快步走著，以增進我和沙包之間的契合度
。前方十公尺處那個背影有點熟悉，我認出了他後腦勺那撮老是想往上飛的頭髮。我小跑
過去拍了拍他的肩。「嘿。」我用拳頭在他手臂上捶了一下。
「夏！我正想找妳。怎麼樣？第一天的訓練還好嗎？」羅斯輕輕地捏了我的肩膀。
我拉起褲管露出腳踝上的沙包，「還可以啦，只不過要跟這些傢伙朝夕相處一個月。
」
「天啊，妳是玩真的。」羅斯看著我腳上的沙包，用一種被我打敗似的笑容說道。
我放下褲管，說：「這不算什麼，一個月後我還得把它們換成鉛塊。」
「妳真的是女孩嗎？有時候我懷疑這一點。」他挑高了眉毛，故意把臉上的疑惑誇張地
放大。
儘管羅斯是在拿我笑話，我卻一點也不生氣，和他說話通常都可以讓我的心情快速放
鬆下來。我翻了個白眼，不理會他的玩笑。「快輪到你選擇了吧？」羅斯下個月就要滿十
七歲了。
「嗯，對啊。我爸也希望我能加入軍隊。妳知道的，對地下居民來說，那代表了榮譽還
有優渥的點數。」羅斯的笑容中挾帶了一分無奈，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工作。
「對啊，『優渥』的點數，再怎麼優渥也優不過上面那些人，是吧？」我擺出一個難看
的刻薄表情，羅斯笑著在我頭上拍了一下。
「沒辦法，誰叫我們這些人的第一代繳出的物資拚不過人家，就只能認命地成為地下人
民。」羅斯擺了擺手，「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起碼我們擁有安穩的生活，對吧？」
我點點頭附和。「嗯，是啊。」我想地底的人都有一個特質，那就是容易看見壞事中
的好處，好讓自己的生活不那麼難過。
羅斯陪我在走道間閒晃。「妳覺得舊時代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他側臉看著我問道
。
「我覺得……」我想了一下，抓出腦海裡拼湊了無數次的想像。「他們的生活應該很便
利，什麼事都不用自己動手做。」
我讀了許多關於舊時代事物的書，但後來我漸漸發覺，其實那些說明文字和圖片都只
是一個「概述」。例如，《舊時代物品圖畫》中描繪的物品都只有舊時代人的家居用品，
像是電器、傢俱和一些休閒用具；《記實：舊時代》中的文字也只僅於對舊時代人的日常
生活以及災變原因的描述，其他像是當時的社會結構、醫療與科技發展程度的訊息都殘缺
零碎，讓我每次讀來都覺得少了些什麼，像找不到最後一片拼圖般難受。
「為什麼妳這麼覺得？」羅斯問道。
「因為他們擁有高科技啊。我猜，他們每天醒來睜開雙眼，根本用不著起床，只要躺在
床上用聲音就可以控制家裡所有的裝置，可能還有機器傭人供他們使用。」
我讀過關於他們「全自動烹煮機」的介紹：只要把食材全丟進一個金屬箱子裡，選擇
烹飪方式及口味、按下按鈕並等待三十秒，一道鮮美料理便完成了。其他還有什麼「自動
清潔間」、「全方面聲控系統」之類的設備。因此我推測他們應該是一群非常懶惰的人，
生活全仰賴高科技進行，所以才必須不斷開發資源以研發出更便捷的科技。
只是光憑這些對舊時代人類日常生活的片段了解，我還是無法得知當時的科技究竟發
展到何種程度，搞不好他們根本擁有能夠瞬間移動到另一個地方的裝置，只是書上並沒有
介紹。「舊時代的人類擁有高度發展的科技和文明」，這種敘述句子只會令我產生更多疑
問：高度發展到底是多高？
羅斯咯咯地笑著，「妳的想像力還真豐富。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厲害，又怎麼會把世界
搞到毀滅？」
「你不知道高度發展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嗎？他們為了得到更多資源而破壞了生態平衡，
導致災變降臨，這些你都不知道嗎？就叫你平常多讀點書吧。」我搖搖頭，故意裝出一副
受不了羅斯的無知的樣子。他哼了一聲，用臂膀把我撞向牆壁。
「所以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對吧？」羅斯說。
「也許吧，至少生活很單純。」我說。
「如果少了那些臭跩的傢伙，生活會更美好的。」羅斯昂起下巴朝第十室的方向點了一
下，人民秩序部的糾察員正在進行突襲檢查。
我和羅斯互看一眼，立即朝自己的家狂奔。
€
家裡沒人，媽媽八成在澡堂，小藍可能在她同學家。我緊張地檢查著櫃子、床底、抽
屜、背包，確認沒有任何違禁品，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糾察員分成兩頭進行，分別從第一室和最後一室開始檢查。很快就會輪到我們了，我
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們到來。
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響。我起身打開門查看，十二號室外圍了一些人，窸窸窣窣的低語
不絕於耳。
金宓的爸爸正站在門邊對著糾察員說話，語氣聽來像是在哀求些什麼。我走近了點，
聽見他說：「真的是我在垃圾桶裡撿到的，那沒人要的啊！拜託你這次放過我……」他跪
在地板上雙掌合十，不斷對糾察員求情。
身穿全白制服、胸前有個閃閃發亮的金色星狀胸針、腰間掛著一把黑色手槍的糾察員
斜睨著杰叔，「我才不在乎你是撿是偷，只要是私自從地面攜帶任何不屬於點數交易範圍
內的物品到地底，都是犯罪，我只在乎這一點。」他一面冷冷地說著一面低頭在板子上寫
字。那是在記錄杰叔的罪狀。
另一個糾察員從十二號室裡走出來，右手拎著一個透明的袋子，裡頭裝著一顆表皮幾
近腐爛的蘋果……
我心頭一驚，趕緊衝回二十號室。
我急忙從桌子底下把垃圾桶拿出來，翻出今天早上丟在裡面的蘋果核。我用微微顫抖
的手把果核放進長褲口袋裡，祈禱著糾察員不要突查隨身物品。
我回到椅子上坐著，試著放鬆五官，讓臉上別有任何表情。
腳步聲朝門口靠近，伴隨著人們講話的聲音。砰砰，門被敲了。我站起來打開門──
我不能假裝沒人在家，突襲檢查時如果沒人應門，會視同缺席重要活動，沒收當月點數。
一身亮白色的糾察員出現在門外，一個人低頭看著寫字板，另一個一臉不耐煩地看著
我。後者直接從我身邊走過，進入我家。
他先是站在原地環視整個室內，接著走到櫃子前打開櫃門，把裡頭堆疊的雜物都翻看
一遍。然後他打開抽屜、趴在地上檢查床底、查看每個角落有沒有藏匿不該有的物品。最
後，他翻了垃圾桶。我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感到喉嚨又乾又熱。
他向拿著寫字板的糾察員點點頭，他們便一前一後離開了。我立刻鬆懈下來，拿出口
袋裡乾癟的蘋果核，已經被我捏得熱呼呼了。
我呆坐在椅子上瞪著手中的果核不知道多久，媽媽推門進屋。我下意識將果核藏進手
心裡。「糾察員來過了嗎？」她緊張地問道。
我點點頭，「以後別再冒險去換食物回來了，」我將蘋果核拎起來，「這個差一點就
被糾察員發現。」
媽媽倒抽一口氣，「你們需要營養，尤其是這個年紀。」她走到桌邊拉了張椅子坐下
。
「但是我不能看妳被罰。」我將蘋果核放在桌面上，「金宓的爸爸被抓到了。」
「天啊，怎麼會這樣……他們實在太不小心了。」媽媽低下臉龐，用手掌撫著額頭，「
那我想農務組組長應該也免不了受罰了，」她搖搖頭，「除非他供出還有誰私藏作物流到
地底，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不會說的。」她抬起頭來，空洞的眼神停留在果核上。
在共生國，人民不能夠私自擁有任何未經批准的物品，尤其是食物和武器，不論是農
務組還是狩獵隊所生產、獵得的食材或獵物，一律都要上繳國庫，再由政府來分配使用，
而地底居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分發到水果了。其餘生活用品只能透過點數到合法的商店
取得，那些獲得允許在商店販賣的食品又貴得要死，我們大概要存上整整半年的點數才買
得起一盒新鮮果醬。
因此，金宓爸爸私藏食物的行為可能會替他招來嚴重的刑罰。
我想起糾察員胸前那顆閃閃發光的星星，那是需要向上呈報多少地底居民的罪狀才能
換來的呢？我希望永遠都不要有我們的。永遠。
門「砰」地一聲被大力推開，小藍氣喘吁吁地看著我們大叫：「沒事吧？」
我和媽媽看見小藍慢半拍的緊張模樣，臉上緊繃的線條便放鬆了些。「妳反應還真是
快。」我酸溜溜地說道，「早就沒事啦。」
「吼，害我緊張了一下。」小藍癟嘴嘟嚷著，喘吁吁地走到床邊坐下。
我看著桌子上的果核，想起剛才糾察員在屋子裡時那股全身僵硬的感覺。我發誓，絕
不能再讓這樣驚險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我拿起果核，將它藏在櫥櫃後方一處裂開的牆
角裡，再用碎石將它掩埋住。
狩獵者訓練的第一夜，我帶著餘悸和一身疲憊，沉沉地睡著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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