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之前我站在圖書室中,目光直接落在《記實:舊時代》上。我知道這次並不是閱
讀的欲望讓我注視著它。我將它從書櫃上取下,拉開長桌旁的椅子坐了下來,將書本翻開
至目錄頁並攤平在桌面。
我正在變化。羅斯在上次的留言旁寫了這句話。
變化?是指訓練讓他產生的變化嗎?在上一次的短暫碰面中,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劇
烈的變化,有的只是變深的眼圈和消瘦的身體。我在那五個字旁邊寫下:「變得更笨了還
是聰明了?」然後將書本闔上。
好吧,我確實想念他。我用左手撐著下巴,右手平放在桌面上,失焦的一雙眼睛直望
著正前方,視線裡的物體全都變得模糊,只有羅斯的輪廓是唯一清晰的。
我想起他那雙褐色的瞳眸,跟我說話時總是閃著淡光,還有那張大部份時候都保持著上揚
的嘴唇。我輕輕地嘆了口氣。難道我真的喜歡他?只是因為一直以來我們之間的距離是那
麼的近,近到我因習慣而忽視了這份感覺?真的是這樣嗎?我將頭低垂搖了兩下,雙手摀
住耳朵,以為這樣就可以隔絕那些問號在我腦袋裡撒野的噪音。
羅斯是我最好的朋友,這點毫無疑問。七歲那年,我在家門口遇見他,那一年他失去
了他的母親。我把當時最喜愛的玩具借給這個老是滿臉陰影的男生,那是一隻媽媽替我用
剩布及棉花製成的貓娃娃。羅斯問我它的名字,我說它叫做花吉,我們就這麼玩了起來。
那時,大我三歲的桐不屑跟小女生玩,我又嫌小藍是個愛哭的跟屁蟲而拼命想擺脫她,羅
斯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好朋友。我的出現替他掃去了喪母的陰霾,他的出現使我找
到屬於友誼的重心。這麼多年過去,我們的友情不曾變質過,直到現在。
我從未問過羅斯關於他媽媽去世的事,但有次我無意間輾轉得知,他媽媽是在做「基
因篩檢」時死的。當時她懷了第二胎──「允許的第二胎」,按政府規定,孕婦必須在胎
兒四個月大時進行基因篩檢。聽說上面擁有一種極為精密的儀器,可以替孕婦肚子裡的孩
子檢測出健康狀況及智力。不幸地,羅斯的母親因第二胎的檢測結果「未合格」而必須進
行人工流產,卻在過程中因不明原因導致大量失血而去世。
我曾在家裡只有我和媽媽時問她關於「基因篩檢」的事。她告訴我,只有獲得「允許
」的地底家庭才有資格擁有不只一個孩子,那是為了控管國家的人數,避免人口暴增而造
成居住環境與物資不足。
「但『允許』的條件是什麼呢?什麼樣的家庭才夠格生多個孩子?」我問。
「政府擁有我們每個人的基因數據,唯有數據夠漂亮的父母才能得到允許。妳也曉得,
災變改變了大環境也改變了我們,尤其是當時曾暴露在污染源中的先人們,有些不好的東
西隨著血脈流傳至今。當然,不是每個後代的基因都受到影響,因此政府才需要仰賴科技
將『劣等基因』篩選出來並淘汰,避免國家的負擔更重。」媽媽語重心長地說道。
「可是,那些高階科技與儀器都是建國中期後才有的吧?初期時的國家只有基本運作設
備,要怎麼進行基因篩檢?」我訝然追問。
媽媽深嘆了口氣,「我知道的也不是太多。我只知道,那時沒有辦法篩檢,那些天生
有缺陷的嬰兒……」她以手掩面,語氣沉重。
「天吶,他們怎麼做得出那種事?!」我的胃部湧起一股噁心感,「殺嬰」兩個字如鬼
魅般緊勒住我的喉頭。
後來媽媽還告訴我,小藍差一點就沒辦法出世。「她的篩檢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一
度被判定為『不合格』,接到消息時真的是我人生中最崩潰的時刻。那時妳父親剛過世,
我很脆弱又無助,無法再受到任何一個打擊。幸好,最後還是獲得了允許。」她用手指抹
去眼角的淚,「我常覺得自己是全地底最幸運的女人,因為我能擁有你們三個。」
那時的我明白了一件事──家庭的羈絆與情感是什麼法律都切斷不了的,那是世界上
最強大的力量,無論完不完美,孩子都是父母心上的一塊肉。儘管我不認同基因篩檢,但
其實我能了解政府為什麼必須那麼做。殘酷的不是他們,是環境,而這樣的環境又是人類
親手造成的,一切咎由自取。
不知道羅斯比較想要弟弟還是妹妹。我確定他一定會是個好哥哥,比桐還好。
那些回憶使我腦袋渾沌,無法再想下去。我不准自己在這個關鍵時節分心,但不管我
怎麼努力,那些問題和畫面總會找到漏洞鑽進腦子裡敲敲打打。我煩躁地推開椅子站起身
來,將書本放回櫃子裡,打開圖書室的門回家去。
我躺在床上,趁著熄燈之前的光亮看著那朵從森林外圍草原摘下來的蜜菊。小小的花
瓣在我指間綻開,潔淨如孩子的眼白,沒有一絲污染。也許那片野蜜菊就是這個飽受摧殘
和污染世界中的稀有淨土。我將它拿近鼻尖,一股清香立刻攀進鼻息之中。我將小花塞進
枕頭底下,閉上眼睛,希望那片土地能永遠存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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