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月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GG三百,父親的空單也停損了,
正是多頭行情的日子。
我從號子到公園打算帶著父親走回老家。
到公園見著父親,看見滿地狼藉的借券單,
又想起大盤,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父親說:
「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
又借錢買了正二。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澹,
一半因為股市,一半因為父親組裝紙箱。
組裝完畢,父親要到公園睡覺,我也要回號子看盤,我們便同行。
到公園時,有板友約去唱歌,勾留了一日;
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號子,下午上車北去。
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
叫公園裡一個熟識的老師陪我同去。
他再三囑咐老師,甚是仔細。
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老師不妥帖;
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
號子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了。
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
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
「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號子。
我買菸,他忙著照看醜馬K。
求單太多了,得向老師行些訂閱費才可閱讀。
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
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
總覺他的老師不大靠普,非自己插嘴不可,
但他終於選定了老師;就送我張明牌。
他給我揀定了靠鐵道的一張椅子;
我將他給我做的心經大衣鋪好座位。
他囑我大盤要小心,
夜盤要警醒些,
不要做空。
又囑託老師好好照應我。
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
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
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
「爸爸,你走吧。」
他往盤後看了看說:
「我買幾個GG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我看那邊櫃台的柵欄外有幾個板友等著開盤。
走到那邊櫃台,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
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
我看見他戴著爪爪帽子,穿著黃色棒球衣,深黑布棉褲,
蹣跚地走到鐵路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
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走道,就不容易了。
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
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340元的台GG多單往回走了。
過鐵道時,他先將GG多單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GG走。
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
他和我走到座位上,將GG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鬆似的。
過一會兒說:
「我走了,到那邊來信!」
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
回過頭看見我,說:
「all in吧,空軍沒人。」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
再找不著了,
我便進來 做空GG
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互相作對,家中氣氛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少年封為股神,資券all in,做了許多大單。
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
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
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
三普推特便往往觸他之怒。
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但最近兩月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作對,
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
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
「我身體平安,惟喉嚨肺痛厲害,舉箸提筆,夜抄心經,大約抄底之期不遠矣。」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
黃色大香蕉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