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 林蔚昀/大航海時代意外造訪福爾摩沙的過

作者: vikk33 (陳V)   2022-09-30 17:55:31
林蔚昀/大航海時代意外造訪福爾摩沙的過客──17世紀波蘭傳教士眼中的美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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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島叫福爾摩沙,並不是浪得虛名。福爾摩沙的意思是美麗,這裡土壤肥沃,景色宜
人,人民也比印度其他區域的人民美麗。福爾摩沙位於中國和日本之間,緯度25度,而北
極星仰角(註)則超過22度。它被海環繞,但是因為被沙洲(註)包圍,船要入港很困難
。當地人會把柱子插入水底,標出水較深之處。沒有這些柱子的輔助,根本沒辦法在這裡
維持港口。」
在1661年以拉丁文出版的《耶穌會傳教士阿爾伯提.梅欽斯基的生與死》中,收錄了一篇
由耶穌會傳教士沃伊采賀.梅欽斯基(Wojciech (Albert) Miki, 1598-1643)寫
下的〈福爾摩沙記述〉(Insulae Formosae descriptio)(註)。
如果沒有更早的資料出現,他是第一個踏上福爾摩沙、也是第一個踏上日本的波蘭人──
最後一批到日本的耶穌會傳教士之一。當時耶穌會致力於在日本傳教,梅欽斯基抱著對神
的愛及奉獻之心,要把這愛傳給世人,於是決定去幕府時期的日本傳教。
然而,在當時禁教的日本,被抓到的外國傳教士會被刑求拷問,若不叛教,就會被凌虐至
死,就像在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沉默》裡演的那樣。當時的刑求手
段包括灌水直到暈厥,或挖一個土坑,將人倒吊在裝有排泄物的坑洞中,稱為「穴吊」(
torture pit)。這些刑求會公開示眾,以對日本的天主教徒起殺雞儆猴的作用。
梅欽斯基很清楚,他在日本可能會遭受到一連串苦難,甚至死亡,但他義無反顧,也做好
了慷慨就義的心理準備。多次前往日本的嘗試之後,1636年6月底,他離開麻六甲欲借道
澳門去日本,但所乘坐的船被荷蘭人劫持,被俘虜到福爾摩沙,待了6個月才離開。
終於,他在1642年8月成功來到日本,但很快就被抓住,在長達5個月的監禁和「穴吊」酷
刑後,最後於1643年3月23日死在長崎。
雖然梅欽斯基來福爾摩沙是意外,但他還是為這片土地留下了一些紀錄。
羅馬耶穌會檔案館(Archivum Romanum Societatis Iesu)有收藏14封梅欽斯基寄到羅馬
耶穌會的信,在梅欽斯基於1638年1月3日於澳門寫給耶穌會總會長(Superior General
of the Society of Jesus)穆齊爾.維特列斯奇(Muzio Vitelleschi, 1563-1645)的
信中,他提到了福爾摩沙:
最可敬的神父:
我不必向您描述我的任務,因為我尚未完成它。願天主永受讚美。我遇上了這麼多阻礙和
麻煩,一直試圖到達我的目的地,但我辦不到。如此多的海岸,如此多的危險,如此多的
疾病,最後我遇上了信仰上的敵人──荷蘭人──並為了我對神的信仰受苦。但是以主之
名,我逃離了他們的掌控。他們把我們從福爾摩沙(Fermosa)帶到交趾支那(
Cochinchine),然後我從那裡來到澳門。也是因為荷蘭人的緣故,馬塞洛(Marcello)
神父(註)去了日本,而我來到了福爾摩沙。
這封用葡萄牙文寫的信,文中的Fermosa就是我們熟悉的Formosa。除此之外,要更深入了
解梅欽斯基在福爾摩沙的經歷,只能參考3位波蘭耶穌會神父所著的傳記,拼湊出他的旅
程。
海上霸權鬥爭中,虔誠傳教士交錯的身影
梅欽斯基1635年來到麻六甲時,荷蘭人和葡萄牙/西班牙人正進行激烈的商業競爭。17世
紀是海上掠劫和大小衝突/戰爭的時代,在《熱蘭遮城日誌》中,可以看到多筆荷蘭船在
海上巡弋、掠劫葡萄牙/西班牙船、沒收船隻和船上物件、阻斷他們貿易的相關紀錄,而
荷蘭也一直很想從葡萄牙人手中奪取麻六甲。在這種時候坐船到澳門是很危險的,梅欽斯
基於是在麻六甲滯留了一年,在醫院照顧因為海上戰爭而受傷的船員,用草藥治療他們。
1636年6月,梅欽斯基坐上一艘葡萄牙商船,要從麻六甲去澳門。和他同行的還有幾位其
他神父,分別坐在幾艘不同的船上,這樣每艘船上都會有至少一個神職人員,可以滿足宗
教的需要。他們經過了新加坡、柬埔寨,然後在海南島附近被3艘武裝的荷蘭船追趕,其
他幾艘船逃掉了,而梅欽斯基乘坐的那艘船則被荷蘭人俘虜。
梅欽斯基在船上遇見一名Gubernator(台灣長官)。長官說會放船上的人自由,但梅欽斯
基很快就發現,這自由是俘虜的自由。信奉新教的荷蘭人用腳踩他帶在身上的聖髑(
reliquiae)和用來進行天主教儀式的器具,不然就是丟到海裡。俘虜們獲得的食物很少
,睡覺時也沒有東西可以蓋在身上禦寒或遮風避雨。梅欽斯基有一天餓到受不了,從長官
桌上拿了麵包,後來長官就讓他去他桌上吃飯,也會給其他犯人多一點食物。在海上漂了
一個月後,梅欽斯基來到了福爾摩沙。
長官本來承諾,會讓葡萄牙船上的俘虜去澳門或是西班牙人的城堡,但後來又改變主意,
叫他們去一片大草原養牛。俘虜們住在牛棚,吃酸掉的飯、腐壞的鹹牛肉,雖然天氣好時
可以去外面看天空、呼吸新鮮空氣,欣賞美麗綠地,但生活條件還是很艱苦,許多人都病
倒了。
無法仰賴荷蘭人的幫助,精通醫術的梅欽斯基於是用他在印度學到的民間療法,用草藥給
俘虜們治病,治好了許多人,甚至妙手回春,用一種當地人稱為Bě的草藥治好了連荷蘭
人都醫不好的台灣長官兒子,讓他的高燒退了下來。一位荷蘭牧師來和梅欽斯基請益、切
磋醫術,希望他在福爾摩沙多留一年。但梅欽斯基不忘去日本的初衷,霸氣說:
「即使把整個荷蘭都給我,我也不會留下來。」
在福爾摩沙待了6個月後,梅欽斯基終於有機會離開。一艘船從日本回來要去巴達維亞,
總督讓俘虜們坐上船,去最近的西班牙人聚落。6天後,梅欽斯基一行人來到交趾支那,
他也在那裡上了一艘葡萄牙船(荷蘭船本來打算捕獲這艘船,但沒成功)。梅欽斯基很快
就離開交趾支那,去了澳門,他後來得知,中國傳教副省會長陽瑪諾(Emmanuel Diaz,
1574-1659)神父曾試圖尋找過他,但沒人想到他竟然會被荷蘭人俘虜到福爾摩沙。
福爾摩沙自然風光,栩栩如生躍然17世紀的記述
在〈福爾摩沙記述〉中,梅欽斯基大量描寫福爾摩沙的自然風光(註):「草地異常翠綠
,大概有9到10拃高島嶼深處有許多森林,充滿前所未見的樹木和灌木,河谷中流淌
著清甜透明的溪流,那裡生長著許多這裡常見的異國植物。」
他說鹿群是如此之多,遠看不像是森林的野生動物,反而像是家畜。談到福爾摩沙的動物
,他說:「駝鹿這種稀有的四足動物到處都是,牠的肉十分美味可口這裡也有各種鳥
類。山鶉就像我們的閹雞一樣大。土地十分豐饒,適合所有的作物,不管你撒下什麼種子
,都會豐收。」他說在山丘和陽光較為充足的地方,長著肉桂、樟腦、胡椒,還說荷蘭人
對金礦、銀礦懷抱著很大的希望,但還沒有探索島嶼深處。
梅欽斯基筆下的「駝鹿」應該是梅花鹿。曾在新港生活的荷蘭牧師干治士(George
Candidius, 1597-1647)在〈福爾摩沙島略記〉(Discourse ende cort verhael van't
eylant Formosa)中提到,福爾摩沙有「大量的鹿」。
土地肥沃和產肉桂,干治士在〈福爾摩沙島略記〉也有提到;而關於金礦、銀礦的描述,
也和干治士所寫的吻合:「聽說也有金、銀礦,據傳漢人曾拿礦石到日本化驗。我本人不
曾親眼看過,荷蘭人目前還未注意到這些礦產。」
就像干治士一樣,梅欽斯基也有描述這裡的居民,說他們「體格強壯,比一般人高,但是
動作十分敏捷,可以追趕鹿」、「不穿衣服,不會感到羞恥」。這符合干治士對西拉雅人
的描述(「男人通常很高、很粗壯,事實上幾乎是巨人()他們在夏天時赤身裸體,
毫無羞恥感」),也符合陳第在《東番記》中的描述(「足蹋皮厚數分,履荊刺如平地,
速不後犇馬」)。
提到居民的房子,梅欽斯基說他們用蘆葦和藨草編織圓型的房屋,房屋之間有許多的小徑
,遠看像是一座花園。根據目前所知資料,西拉雅家屋應該是用竹子、泥土和稻草做的,
梅欽斯基可能弄錯,或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字(註)。他也提到,居民會去一個可以容納
數千人的屋子參加他們「壞信仰」的神聖儀式──這應該就是指公廨,干治士也有寫過公
廨。
梅欽斯基還提到,頭目的頭飾和其他人不同,是用敵人的頭骨和絲線作成的。而其他人則
用稻草、橘子、檸檬和鳥羽做頭飾,用牛毛綁起來。西拉雅人確實會做花環,《諸羅縣志
》說台灣原住民「喜插花,或以雉尾及鳥羽插髻垂肩」。至於橘子和檸檬,我猜想是看起
來圓圓的圓仔花和雞冠花(雞冠花也有黃色的)(註),被梅欽斯基誤認為水果(水果放
在頭上有點重,我覺得不太可能拿來做花環)。
但用敵人的頭骨做頭飾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不太像台灣的原住民。我猜想,這有可能是獸
皮帽(用動物獠牙或頭骨,加上人的毛髮和山豬尾巴做成的頭飾),或是梅欽斯基把台灣
原住民的頭飾和其他地方的原住民頭飾搞混了。
雖然有些地方寫得不清不楚,甚至可能有荒謬或錯誤之處,但梅欽斯基的〈福爾摩沙記述
〉依然十分珍貴。和公事公辦的《熱蘭遮城日誌》或干治士實事求是的〈福爾摩沙島略記
〉比起來,梅欽斯基的〈福爾摩沙記述〉很特殊。他的觀察細微,會寫一些看似「無用」
的細節,並加入主觀感受。從他的敘述中,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種詩意。
這樣的寫作風格和梅欽斯基的背景、經歷及人格特質有關。他不只受過良好教育,遊歷過
世界各地──以今天的話來說,他有國際視野,而且對自然環境也有敏銳的感受力。波蘭
人很喜歡大自然,也喜歡描寫自然,這在波蘭小說家布魯諾.舒茲(Bruno Schulz)的作
品中非常明顯,就連奇幻小說作家安傑.薩普科夫斯基(Andrzej Sapkowski)都會在描
寫斬妖除魔之餘,順手寫一下花草。
我也閱讀了梅欽斯基對印度的描述(寫在給姊姊的信中,原文為波蘭文),以下摘錄一段
內容:
這裡的一切都是顛倒過來的,在波蘭有的東西在這裡幾乎找不到。食物很奇怪,有著我從
來沒看過的水果,到處都是稻田,因為這裡不吃黑麥和小麥,而是吃稻米。這裡有肉桂和
黑檀木森林,樹上長著胡椒,看起來就像藜。森林裡有鸚鵡、老虎、猴子還有很大的大象
,牠們就像房子一樣大,如果你遇上牠們,那可是很危險的!人們會騎在大象身上,還會
用牠們來蓋高塔。在有些地方,人們送給我各式各樣奇怪、色彩繽紛的鳥和鸚鵡,我
不需要這些鳥,但這是當地的習俗(!)。我於是收下,然後馬上把牠們放走。海裡有很
多奇怪的魚,有一次有人給了我烤牡蠣,而我在一顆牡蠣中找到價值不菲的珍珠,它已經
因為火烤而失去光澤了,但十分渾圓。我在這裡只吃米飯、魚、甘蔗和水,因為沒有
別的東西喝。這裡很熱,從來都沒有冬天。樹上的葉子從不落下。這裡從不下雪,有時候
雨很猛烈。
比對過這兩篇文章關注的主題和文字風格,我認為它們出自同一人之手(描寫印度比較生
動活潑,可能是因為寫給姊姊,〈福爾摩沙記述〉是寫給耶穌會的上級,較為正式)。梅
欽斯基寫的東西,你彷彿可以看得到、摸得到,而且你會想要讀下去。他的文字很美,很
乾淨,有撼動人心的力量,但又是這麼樸實、沉靜、溫柔、內斂,彷彿蘭陽溪出海口,或
是鄧雨賢的音樂。
有別統治者的「正史」眼光,留下早期福爾摩沙的珍貴見證
對台灣人來說,梅欽斯基的〈福爾摩沙記述〉很珍貴,也很重要,它可以告訴我們在荷蘭
治理大員12年後,大員長什麼樣。而且,這不是荷蘭官方的眼光,而是一個不小心被綁到
這裡的底層(畢竟是俘虜)外來者的眼光,提供我們荷蘭觀點以外的另一種觀點。
《熱蘭遮城日誌》的原始資料一直存放在海牙的國立中央檔案館,20世紀才有包樂史(
Leonard Blussé)、曹永和、江樹生、岩生成一等學者去編撰整理、出版《熱蘭遮城日
誌》(後來台灣也出版了江樹生的中譯,可於「台灣日記知識庫」檢閱)。
我想,1661年梅欽斯基的傳記作者應該沒看過《熱蘭遮城日誌》。當時,干治士的〈福爾
摩沙島略記〉(1645年初版)及荷蘭東印度公司法國士兵的《東印度旅行記,由一名抵達
當地已3年的法國紳士親撰》已在歐洲出版,但梅欽斯基的傳記作者不一定有看過。
除此之外,梅欽斯基傳記中有許多細節,是上述資料沒有的。因此我判斷,傳記中關於福
爾摩沙的內容,應該來自梅欽斯基本人在當地的見聞。當然我們必須記得,不管看似多真
實的記述也可能有錯誤、虛構不實、後人加油添醋的成分。然而我最關心的不是史料是否
100%為真(我會盡可能去考證,但也必須承認,很多事無法考證),而是一段歷史如何被
重現和訴說,它留下什麼樣的印象給後人,而後人又怎麼去再次重現、詮釋、利用。
除了神學專業領域,波蘭並沒有很多人知道梅欽斯基的事蹟。至於福爾摩沙──應該沒什
麼波蘭人從梅欽斯基這邊認識福爾摩沙。因為他的〈福爾摩沙記述〉只存在於1661年的拉
丁文版本,在之後的波蘭文版本中都被刪掉了(後來的傳記作者都說:我們不要離題)。
這表示福爾摩沙對當時的波蘭人來說可有可無。畢竟,福爾摩沙在梅欽斯基的人生中只是
個意外的停留站,他也只是個過客。波蘭人比較關心他在日本殉道的事蹟。於是,這份波
蘭最早關於福爾摩沙的描述,就這樣遺失在歷史長河,無人知曉,梅欽斯基和福爾摩沙的
關係,也就這樣被漸漸遺忘。
直到19世紀末,福爾摩沙因為中日戰爭變成日本殖民地,梅欽斯基和福爾摩沙的關係又被
提起了。1896年,《天主教任務》(Missja Katolickie)雜誌發表了一篇談論福爾摩沙
的長文,一共跨越三期雜誌,其中一期就有提到梅欽斯基。
雖然梅欽斯基沒有對後世波蘭人的福爾摩沙印象產生太大影響,但他還是值得我們記得。
畢竟,這是來自波蘭的第一個凝視,是波蘭第一份、應該也是歐洲最早的福爾摩沙紀錄之
一。梅欽斯基用他的眼睛,見證了17世紀美麗的福爾摩沙。
作者: typhoonghi (小康)   2022-10-06 08: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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