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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知賴永祥長老於波士頓時間6月7日蒙主寵召，享天壽102歲，心中甚為不捨，很遺憾這
個夏天無法再在波士頓與這位親身走過台灣一百年、五個世代台灣人歷史的智者再次請益
。
我跟賴長老的緣分，源自於一張老照片，2017年我取得博士學位後在京大法學部任教，一
邊遠端籌備著返台舉辦婚禮，一邊參與駒込武教授的台灣史講義。
就在遠端聯繫遍尋不著台灣願意出借場地教會的時候，偶然在駒込教授一場講課的最後，
播放出一張1946年在大正町教會（今日的中山教會）舉辦婚禮的照片，這張照片的主人正
是賴永祥長老與妻子劉慶理女士。駒込教授放出這張照片時，忍不住情緒淚水決堤，一邊
哭著一邊說：「如果這張照片裡的人們可以不要消失在兩個月後的二二八事件，今天的台
灣可以是多麼不一樣的台灣。」
我則是又一次從作為日本人的駒込教授的言語裡接受震撼教育，慚愧於自己對於台灣歷史
的一無所知。但因為這個緣分，我成功聯絡上中山教會的長老，在2017年1月7日在中山教
會跟太太結婚。
2017夏天我從京都搬到哈佛做博士後，首次見到了賴永祥長老，往後整整一年的期間，很
榮幸有機會在波士頓台灣人教會每週日禮拜結束後跟賴長老請益。
當年賴長老已經將近百歲，但記憶力卻仍然如同字典一般，即便對於八九十年前的人事時
地物都可以清晰勾勒出不同角度的脈絡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我們大多用日語交談，因為是賴長老最舒適的語言，所以我們常常聊到一些極為細節的部
分，比如說他會跟我形容許多歷史人物的性格、趣事、還有人際關係之間的恩怨情仇，但
是賴長老總是會在對話的最後重申，他不希望這些基於他自身主觀立場的描述成為文字，
改變與他活過同一個時代的人們的歷史功過評價。好在我也不是台灣史研究者，只是個幸
運地有機會貪婪地聽賴長老講故事的台灣史門外漢。
我跟賴長老訪問的重點集中在幾個部分：
一、台北高校：
他的舊制台北高校生活，以及他回憶中的高中同學及學長學弟和老師，邱永漢、李登輝、
園部逸夫、小田滋等人的故事。他說他們在台北高校總是比拼誰能夠讀完最多的原文書籍
，用英文讀培根、用德文讀康德、用法文讀盧梭、然後用日文引經據典跟同學辯論。
二、東京帝大與學徒出陣：
他在太平洋戰爭前後在東京帝大法學部求學的生活，以及後來參與「學徒出陣」到滿州成
為帝國陸軍軍官並迎來終戰的過程。當年他在東大法學部的師長末弘嚴太郎，對今天的日
本法界來說是如同上古神獸般的存在，而他的同學後來幾乎成為戰後日本法學的泰斗，包
括我的師公片岡昇教授。賴長老的談話中就好像在聊自己的大學生活八卦一樣，我聽起來
總是如夢似幻。
三、新生台灣研究會：
他在戰後從滿洲退伍回到東京以後，與一群台灣人知識份子（大部分是台北高校時代就認
識的同鄉）在戰後焦土的東京生還後相聚。這些台灣青年馬上開始共商集體返回台灣，成
立專屬於台灣人的政經學院，為台灣培養經略故鄉人才的百年大計。這段回憶是我跟賴長
老對話中最美好的畫面，我永遠記得他在回憶在謝國城家聚會的畫面，朱朝陽被推派成為
校長，年輕一輩如邱永漢、李登輝、王育霖和賴永祥都紛紛舉手發言，每個人的眼神都閃
爍的光芒，對於返回故鄉打造戰後新生的台灣（這個組織就叫做「新生台灣研究會」）充
滿熱誠與期待。賴長老邊說邊望向窗外凝視時，他的眼神重新綻放了二十五歲時的光芒。
那年東京一遍焦土，陽光燦爛地灑在台灣青年的臉龐，他們眼神充滿光芒望向前方，誰也
不知道返回故鄉起造台灣的夢想，迎接命運的卻是漫漫長夜的黑暗。
四、延平學院與二二八：
賴長老回到台灣後，成為籌組「延平學院」—這所台灣人知識份子啟蒙台灣人夢想的「台
灣政經學院」的核心籌辦人。他為了建立延平學院一邊斜槓多種工作、一邊也籌辦自己跟
劉慶理女士的婚禮。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夕，1946年底他跟劉女士在大正町教會（今天的中
山教會）舉行婚禮，王育霖、林茂生、這些一代台灣知識菁英最後一次聚首，誰也不知道
兩個月之後的二二八和三月洪水帶走了他們，也帶走了台灣人的夢。
五、遠走美國，定居哈佛醉心研究與信仰：
二二八給賴長老的衝擊，使他決定人生從此閉鎖於群書之中，法律人出身的他轉身躲進台
灣大學圖書館，成為了台大圖書館系的創系始祖以及中文圖書編碼的發明者，憑此學術成
就，七零年代末期他毅然決定舉家離開台灣移民美國，到哈佛大學任教，最後從哈佛燕京
圖書館副館長的之職退休。賴長老親口跟我說，二二八帶給他一生的創傷，使他一輩子埋
首圖書館與聖經，還好因為信仰使賴長老的心靈得到安慰與救贖，使他始終得以喜樂面對
人生一再週而復始的悲歡離合。
最後一次碰面，是2018年夏天我離開波士頓的前兩天下午。我到賴長老家去辭行，他請我
和次男嘉德長老夫妻去列星頓鎮上牛排館吃牛排，雖然沒有離別的離情，還是如往常一般
聽他講故事。我送他一張2017年我跟太太在中山教會結婚的照片給他做紀念，因為同一個
場景，他回憶了許多與妻子劉慶理女士的事情。臨走前他說我們合照一張，他要Po在臉書
留念。
這幾年我與賴長老還是「臉友」，我們透過臉書聯絡，他有時候會分享一些最近閱讀的書
籍資訊給我。我知道他一個人居住生活，每天規律地讀聖經與祈禱、讀書研究以及運動，
直到人生最終的那一刻，都是健康平安與喜樂。
有時候我還是會後悔，那些聽故事的當下沒有再多問賴長老一些事情。他常自豪自己是台
北高校「碩果僅存」最老的校友，他們那個年代的校友，伴隨著過去一個世紀台灣的命運
多舛，每一個人的人生都走的波瀾壯闊。
賴長老曾經在2017年初決定搬回台灣落葉歸根，在故鄉台南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光，但卻沒
有如願成行，最終在北國波士頓走完一百零二年的人生，如此圓滿。
頼先生、どうぞお安らかにお眠りください。そして、天國から台湾をお見守って上げて
ください。これまで、本当に本当に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