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it.ly/1QPbJOu
http://i.imgur.com/dmVkRPV.jpg
圖來來源:《一把青》官方臉書粉絲頁。
繼紀錄片《沖天》之後,曹瑞原導演,改編自白先勇原著的《一把青》也在公視上映了,
這部描寫遷台前後空軍眷屬的電視劇,實為近年極難得的鉅製,也已經得到了不少好評;
但很可惜,相對於《沖天》對〈西子姑娘〉細緻的改編,它的兩首原創主題曲,卻都相當
令人失望。
這兩首主題曲,片頭曲〈看淡〉和片尾曲〈天上的男人 地上的女人〉共有的弊病是:
一、量體裁製得不夠仔細,只沿用慣行的K歌曲式,淪為命題作文,而未能與本劇緊密融
合;
二、歌詞太露,急於切題,急於作出詮釋與感嘆,流於煽情,把話都說盡了,不容人再作
其他感發;
三、修辭不精,以為是同情,結果卻是直戳傷痛,尤其「未亡」等句,太過虐心,而且居
然兩首都有,一虐再虐,令人慘然。
這並不是個案,也不只是台灣,而是近年所有華語影劇主題曲的通病。大家可以先想一想
:這麼多年來,有哪些電影、電視劇的歌曲,是讓你印象深刻,讓你欣賞、喜愛的?其中
,有沒有2000年以後台灣、香港的作品?那些讓你覺得好的,是好在哪裡?你覺得差的,
又是差在哪裡?最後,最重要的問題是:影劇歌曲,要怎麼做才能貼切配合,使兩者相得
益彰?
要討論這個不小的問題,我們可以先把影劇歌曲分為三類:
一、劇中人會聽的:如演1950年代的戲,那劇中出現那個時期的歌,或者模仿當時曲風來
作的歌,就很合理。
二、劇中人會唱的:如傳統戲曲唱段、歌舞片的歌曲,本身就承擔推動情節的作用。
三、針對這齣戲的畫外音:承擔將觀眾帶入戲劇情境的功能,如「開封有個包青天」,這
通常是片頭曲的任務;或者將劇中的情境再作延伸,則是插曲、片尾曲適合做的。
上面三類,都可以是舊歌,也可以是新作,或者舊詞新曲、舊曲新詞,例如拍《三國演義
》就把原著卷首,楊慎的〈臨江仙〉直接拿來譜一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或如黃俊雄、
黃立綱布袋戲《射雕英雄傳》直接把西卿唱過的岳飛〈滿江紅〉拿來用,甚至如王偉忠拍
《光陰的故事》,直接把羅大佑的歌名拿來當劇名,主題曲也就直接用他的1982年版;或
如〈男兒當自強〉,把黃飛鴻系列電影慣用的古曲〈將軍令〉填上的例子填上新詞。也有
許多,是不管合不合用,只為交差或給歌手打歌,就硬搬過來的,1990年代有一大堆連續
劇都是這樣,如《包青天》片尾曲〈新鴛鴦蝴蝶夢〉實在談不上和這戲有什麼關係,但靠
它從神思者〈Happy Arabia〉抄來的旋律、從唐詩抄來的歌詞,照紅不誤,甚至沒人在乎
搭不搭軋。其實,早在1930、40年代,就有不少為了打歌而硬湊的電影,不過那是影劇來
遷就歌曲的情況,我們現在先討論歌曲配合影劇。
一首歌也可以同時是以上三類,如〈西子姑娘〉,你可以在劇中弄一台唱機播放周璇的原
版,那是第一類;可以找一個歌手(據說是周蕙)來唱現場,那是第二類;也可以像《沖
天》一樣在片尾《三國演義》安排史茵茵的新版,那是第三類。又或者,黃霑給《天龍八
部》寫片頭曲〈萬水千山縱橫〉,是用蕭峰的視角和口吻來寫,而劇中蕭峰並沒有真的唱
出這首歌,這樣可以算是以二類的筆法寫三類的歌,港劇的黃金時代有不少這樣的傑作,
如〈天蠶變〉、〈大地恩情〉,都是以主角的口吻去作一段可與正劇相映的獨白。
講到這裡,各位應該不難想到:種類不同,或者說,要承擔的功能不同,就應該有不同的
編曲、演唱、用法。這其實應該是誰都想得到的基本要領,但我們就是常常有人沒做到;
沒做到的原因可能有各種各樣,但這裡我們不討論為什麼,我們且先討論差錯何在。
http://youtu.be/3hwy3JpkB-c
看淡
A1 隨記憶塵封的嚎啕聲 沉澱 怨與恨
沉著 或許是福份
沉淪 變幻的
愛的浮生
B1 看淡了絕望才不濃 無奈才不痛
敢親吻 下一陣風起和雲湧
能幸福一分鐘 甚至一秒鐘
就快幸福吧 趁還能抱緊 未亡的
B2 看淡了才不再奢求 才迎向自由
肯接受 只有無形的能不朽
用眼裡的空洞 去無視沉重
歲月不倒流 就讓淚倒流 醃漬離愁
B’ 狂風停 雲也該放開手 淡淡地走
http://youtu.be/zUS5lX6yhSA
天上的男人 地上的女人
A1 時代一旦瘋狂到面目猙獰 生不逢時也只能身不由己
人被命運連根拔起 再隨手散成漂萍或浮雲
A2 靜好歲月過成了顛沛流離 好女好男哪還有選擇餘地
一個個生命被扭曲 變成了酸楚的傳奇
B1 在天上的男人 借來了翅膀飛
但羽翼驀然被天收回那一瞬間 回望來處 該說愛或虧欠
B2 地上的女人們 遲早的未亡人 一隻隻還活著的鬼魂
早擦乾淚痕 藏傷痕 但求餘生
B’ 現世安穩 無戰止爭
《一把青》的片頭曲〈看淡〉,片尾曲〈天上的男人 地上的女人〉,按照上面的分類,
都是屬於第三類的「畫外音」。片頭曲負責將觀眾帶入情境,片尾曲負責帶出餘韻或延伸
的思緒;乍看之下,兩首是都有在配合需求,往應該的方向去做;但,仍是太草率了。
從曲式和編曲上講,兩首用的都是國語流行最常用的抒情K歌模式,說難聽點叫「芭樂K
歌」(抒情曲英文ballad),K者,就是適合在KTV飆歌的。這種歌曲最講究的,是要
有一段容易入腦的樂句,通常放在副歌,行話叫hook-line,讓人能盡力歡唱,把情緒帶
到高潮。兩首歌都在這方面下足了功夫,然而,我們可以問兩個問題:
一、用觀眾和製作人都最熟悉的這種現代都會情歌的曲風,配六十年前的戲,是否欠缺新
意與誠意?
二、這樣的風格,真的適合這齣戲嗎?
第一個問題,答案可以很主觀,容易流於各說各話,所以我們答第二題。就從副歌的高潮
樂句來說:它的確很入腦,很強調,但這樣會不會太滿,太過搶戲,造成審美疲勞?我覺
得會。如果這首歌是單獨在舞台上表演,在KTV裡唱,在電腦前單獨聆聽,這樣的做法
或許是不錯的;但當我想沉澱下來品味劇情,畫面上卻打出這樣的歌詞與旋律來轟炸我,
我會覺得煩,因為我不想被煽情,我想自己去感覺。
我並不是反對轟炸,每齣戲的情況都不同,如前幾年的《犀利人妻》有幾首插曲,也是疲
勞轟炸的煽情做法,單獨聆聽時我只覺得煩,無感於這種老套;但當它配合畫面,在劇情
衝突爆點響起的時候,我便覺得非常契合,而且感到歡樂了,因為這時我正正就是想看它
怎麼煽情。而笑過之後,當我知道還有不少人真的入戲隨之感動,我也會收起玩笑心態,
肯認它確實有對到一些真實的人心。
但《一把青》的年代,在我的認識與想像之中,人心是比較內斂、壓抑的,而〈看淡〉雖
名為看淡,歌聲仍是滿滿的唱出來,又逕行給劇中人明白定下一條出路:「淡淡地走v
,不留空間也不留餘韻,這就未免太搶戲了。
〈天上的男人 地上的女人〉更糟,前半段站在一個距離之外,寫對那個時代和故事的感
想,還可算是不過不失的作文;後半段卻跳了進去,幫男人提問,幫女人作答,這是該你
做的事嗎?劇情不就會演嗎?而且,敘述就讓人想要反駁:「憑著熱血就視死如歸」,哪
有只憑熱血那麼無腦?見過本人,讀過傳記,或看過《沖天》就知道,分明不只是這樣,
《一把青》也沒有拍得那麼淺。結尾再來個等同廢話的「無戰止爭」更是糟上加糟,給我
感覺就像一定要作個八股結論的命題作文。即便劇中有一個人是這麼想的,難道其他人也
是這麼想嗎?肯定不會,編劇也不可能編得那麼簡單。如果我們作詞要用這種「代言」的
寫法,要很小心,不宜以偏概全,特別是不該用自己簡單的想像,去覆蓋人家複雜的面貌
,但這首就犯了這樣的大錯。
還有「未亡人」,用這麼硬、這麼直白的名詞去唱人家的傷痛,你真的忍心嗎?歌手是按
要求,用一種悲憫的聲調唱出來了,這給我的感覺就更惡劣:如果是讓劇中人自己唱「未
亡人」來自況,或者用理性旁觀的角度來敘述,那都還好,可他卻是感性的旁觀者,去戳
她的傷口,說:唉,真痛,一隻隻還活著的鬼魂。這會讓人質疑你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
〈看淡〉稍好一點,轉化一下,作「未亡的夢」,但也太露了。
又還有「靜好歲月」、「現世安穩」兩句從張愛玲、胡蘭成結婚啟事抄來的詞,雖然白先
勇和張愛玲是同一時代,可以相提並論的作家,但我看不出詞人這樣的引用有什麼堅實的
理由,我只覺得生硬。
總之,這兩首的弊病,以及近年台灣影劇主題曲的通病,就是一概沿用芭樂K歌的思維,
將滿溢的聲情,加在畫面之上,好像生怕觀眾不能自己理解和感動的樣子,只就急著要幫
他們作出一種理解和感動,給出一種標準解釋。或曰「大眾的水準就是這樣,就吃這一套
」,我不信,我只相信是因循故習的製作人認定大眾如此。退一步說,即便真是這樣,現
在我們想要把戲做好,想要把和戲劇配合的歌曲寫好,那也就應該切實去體察這齣戲的性
質,用最適宜的寫法、唱法去與它相輔相成。
那要怎麼做才算好?既然說到《一把青》,我們就來看看白先勇原著所引用的這首原為
1949年電影《血染海棠紅》插曲的〈東山一把青〉:
https://youtu.be/U-9VVqXgk60
東山一把青
詞:方知 曲:黎平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姐有心 郎啊咱倆好成親哪
噯呀噯噯唷 郎啊咱倆好成親哪
今朝啊鮮花兒好 明朝啊落花兒飄
飄到那裡不知道 郎啊尋花兒要趁早啊
噯呀噯噯唷 郎啊尋花要趁早啊
今朝啊走東門 明朝啊走西頭
好像那山水往下流 郎啊流到幾時方罷休
噯呀噯噯唷 郎啊流到幾時才罷休
https://youtu.be/UHPqwGjCi4o
(東山一把青唱片版/白光主唱)
符立中有一篇發表於2001年的〈從金大班到尹雪豔〉,收錄於《上海神話》一書,對這首
歌和白先勇的引用,有精彩獨到的解讀:
http://i.imgur.com/rJd179c.jpg
符立中所著《上海神話》一書中,對白先勇引用〈東山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