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鄉民討論的為什麼「燦爛時光」拍的這麼急，鄭導親身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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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死，也要在黑暗中點出一絲光」
鄭文堂所執導的《燦爛時光》，以二二八事件、中壢事件、美麗島事
件當作歷史背景，記述著前人為了追逐民主而流血、流汗。劇中主角
認識歷史卻處處被壓抑的過程，就是他的親身體驗。他表示：「台灣
要能夠面對歷史所犯的錯，釐清過去到底幹了什麼事。」
李又如
電影《菜鳥》才剛下檔，導演鄭文堂又緊接著下一部片的宣傳行程，
是十二月底在公視首播的時代劇《燦爛時光》。一整年來，電影、連
續劇、還有不少短片作品，我問創作能量豐沛的他：「這一年是怎麼
過的？」鄭文堂雙手掩面，笑著搖頭。
「全都是一場騙局」
年末的《菜鳥》與《燦爛時光》，都是鄭文堂的夢想。尤其以二二八
事件、中壢事件、美麗島事件當作歷史背景的《燦爛時光》，在二○
一○年就已經有初版劇本，卻找不到資金拍攝，甚至沒有電視台願意
播。
鄭文堂提到，電視台會說：「我們很想跟你合作，但能不能換別的題
材？」不是不想碰政治，就是認為不夠商業。《燦爛時光》記述著前
人為了追逐民主流血流汗，但在尋找放映通路的過程中，他才發現，
遠離了戒嚴年代，「政治」到了二○一五年還是一個敏感的詞彙。
更諷刺的是，當電視充斥著中國的時代劇，觀眾對於皇帝生平細節如
數家珍，卻對腳下土地的歷史一無所知。
會堅持在今年完成，甚至自掏腰包補足資金，鄭文堂坦承：「反課綱
運動踢了我很大的一腳。」他邊說邊緊握拳頭，在空氣中揮拳，「還
沒拍之前，我每次想到課綱微調都很生氣。」
「大學聯考，我的歷史、地理、國文、三民主義都非常高分，榮耀地
考上大學。」鄭文堂苦笑，「結果後來才發現，我引以為傲的知識，
全都是一場騙局。」
《燦爛時光》裡的主角李天明認識歷史卻處處被壓抑的過程，就是鄭
文堂的親身體驗。一九五八年出生的他說，從小學、國中到高中的課
本裡都沒有台灣，「都在背誦黃河、長江，完全不知道濁水溪的脈動
，連自己家鄉的蘭陽溪流過哪些地方都不知道。」
直到上了大學，透過閱讀與黨外雜誌朋友的聚會，他才知道多少事情
「被騙了」，「而且不是不小心，而是有人刻意不想讓你知道，有多
生氣！」
鄭文堂也才慢慢揭開被蒙蔽的故事。他提到住在家附近的英文老師，
在他國中的時候突然消失了幾個月，回來之後，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
的，對人小心翼翼，每天看報紙剪報。直到大學後的「啟蒙」，他才
知道這就是政治犯。
後來他參與綠色小組，有時在媒體曝光，被這位老師看見。有次他語
重心長地說：「文堂，這些事情碰不得，你這樣不懂事。」老師搬出
剪報冊，翻給他看，鄭文堂說：「我真的嚇壞了，裡頭什麼都有，連
鄧麗君的新聞都有。」
鐵工廠工人成為政治啟蒙者
「他的意思是，這些都是政治，都會害他。」一個好好的人，被「消
失」了之後卻患上被害妄想症，從此對政治避之唯恐不及。
而啟蒙鄭文堂的重要人物還有一個，化身為《燦爛時光》中的鐵工廠
工人「小白」，表面上替人做鐵窗大門，私底下經營地下雜誌，揭發
被掩蓋的歷史，由滅火器樂團主唱楊大正飾演。
「有一次看完美國威斯康辛州立大學的學生拍的電影《薩爾瓦多：另
一個越南》（一九八二年金馬獎國際電影展），講述美國情報局如何
介入西班牙內戰。我看完好自卑，人家大學生都可以拍出這樣的電影
，我都已經畢業了，還在幹嘛？」鄭文堂看完電影，又覺得熱血、又
覺得悶，坐在路邊思考時，有人一跛一跛走過來，就是「小白」。
小白是個小兒麻痺的工人，坐下來跟他一起抽菸，聊起電影，包括拍
攝的背景，甚至威斯康辛州立大學拍片的傳統，娓娓道來，「我心裡
想說，我是電影系的耶！你跟我談這個？」鄭文堂心中不忿，但小白
口裡說的，他確實不知道。
「你是念電影的嗎？」他忍不住開口問，沒想到小白才小學畢業，「
啊！更生氣了！」鄭文堂憶起當時的心情，忍不住大笑起來。博學多
聞的小白讓年輕的他大開眼界，留了電話，原以為就是萍水相逢不會
再見，隔幾天卻又接到他的電話，邀他去茶莊聽德國女權主義者的祕
密演講，開始了彼此的友誼。
「這就是小白，學歷不高，有很悲慘的身世，但自己透過閱讀，對台
灣的歷史非常瞭解，也對政治有很高的參與，帶我一步一步進入這個
圈子。」鄭文堂提到，「台灣民主進程裡，大家只會認識施明德、陳
菊這樣的明星，不會認識小白，這也是我把他寫進劇本的原因。」
不只小白。啟蒙鄭文堂的小人物，後來都成了他劇本裡、鏡頭中一個
個鮮活的角色。就像作品《眼淚》裡頭，在底層生活的吸毒者、流氓
、酒家女……而片中觸及的轉型正義議題，也曾讓總統馬英九問他：
「你是不是政治受難者，才拍這種電影？」
「那就是他的心態。」鄭文堂苦笑，「我沒跟他說，我就是被你們愚
弄！被你們愚弄到我連一個小學畢業的朋友都不如！」他又提到小白
，「我到底浪費了多少時間？」
所以，面對課綱微調，「國民黨到現在都還在做這種事！告訴我們的
高中生要學什麼、不能學什麼。」鄭文堂難掩氣憤，「你能不拍嗎？
皮繃緊一點，就是要把它拍出來。」
要把「皮繃緊」，是因為《燦爛時光》真的很難拍。三六○○萬元的
預算拍二十集，比起十年前他第一次拍連續劇預算還要少。一百多天
的工作期，在最炎熱的夏天開拍，加上時代劇的場景需求，他提到，
「攝氏三十八度，幾個演員在三坪大的空間，充滿了蟲、灰塵的地方
拉扯，床底下還有蛇。燈光組、兩組攝影組、導演組、導演全部塞在
裡面……」這是每天工作的常態。
劇組入戲深，邊拍邊哭
「沒有這群年輕人，絕對拍不出來。」《燦爛時光》以鄭文堂年輕時
的經歷為本，演員自然都是年輕人，特別的是，攝製團隊也都很年輕
。
「工作真的是苦到，如果這些年輕人收工後集體跑到我飯店房間敲我
的門——就像我年輕時搞工運一樣——說『我不幹了』，我真的會體
諒。」鄭文堂苦笑，「但他們沒有，都撐下來了。」
他提到，「人在苦的情緒下，反而凝聚出一種浪漫的情感。這個劇組
的感情是我見過最強的，我還滿享受在這種革命情感之中，連我這種
老咖都覺得很迷人啊。」首映的記者會上，鮮見年輕演員們提到拍片
過程都掉眼淚。
那不單單只是因為拍片辛苦。就像《燦爛時光》的任務，拍這部戲不
只是一份工作，也像是一場歷史啟蒙。
那個年代，劇中的角色們，經歷從軍被霸凌、父母被槍斃、愛人朋友
得四處逃亡。有一場戲，由巫建和飾演的主角李月儒被刑求，「拍完
，大家都哭成一團。」鄭文堂提到，「連必須是最冷靜的收音師，我
喊卡之後，都說：『我不行了』。」
連演員都哭到拍不下去，那天，鄭文堂走到巫建和身邊道歉，「讓你
受苦了」。沒想到他卻回答：「我只是這幾個小時受苦而已，但一想
到那個年代的人，生活就是這樣……」
「想放棄的時候，想到片中一九五○年代、七○年代的前輩犧牲了多
少都不怕，我這個算什麼？」鄭文堂提到，「走進片場，這麼多雙眼
睛就盯著你，仰賴著你，你也只能往前衝；但最重要的是後面有人跟
著，最怕就是才拍幾天，你衝得很前面，轉頭卻發現沒人了，但他們
一直都在。」
預告片裡，李天明忍不住對父母大喊：「你們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們？」鄭文堂說，到了二○一五年，他還是有這樣的疑惑。
「台灣要能夠面對歷史所犯的錯，釐清過去到底幹了什麼事。」鄭文
堂說，就算網路進步到這種程度了，刻意隱蔽的資訊還是查不到。甚
至，受難者家屬連親人的遭遇都無法知曉。
有一次演講結束，一位年輕女生給了鄭文堂個牛皮紙袋，裝著她爺爺
的故事。鄭文堂提到，「她爺爺在被槍斃之前，寫了很多信給他的家
人，卻被典獄長刻意藏了起來。直到解嚴後，陳水扁執政時公開了一
批檔案，才找到。」鄭文堂嘆了口氣，「對家屬來說，這不只是遲了
幾十年，連親人的故事都必須被藏起來這麼久，這太不公平。」
讓下一代擁有真正的民主
「我們今天可以坐在這裡談話，是多麼不容易。」鄭文堂說，「我知
道這是老生常談，但你不談，又變成理所當然。現在的台灣社會，不
願意談過去，不願意談痛苦，但民主來自多少人受苦、多少人家破人
亡，花一點時間談都不願意嗎？」
一齣由「老菜鳥」帶著「年輕人」完成的電影，是希望台灣人能夠主
動朝過去走一步，「不要重蹈覆轍，我們成長過程中不斷被蒙蔽，以
至於有人一輩子都沒有醒過來，把『政治與我無關』掛在嘴邊，這是
很悲哀的。直到有一天你自己被迫害，才發現沒有事情與政治無關。
」鄭文堂說。
「對我來說，我的責任，就是延續下去，讓我們的下一代，擁有真正
的民主。」小白在片中說道。《燦爛時光》裡角色的對白，彷彿是鄭
文堂對自己的喊話：「每個時代總要有不怕死的人，拚死，也要在黑
暗中點出一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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