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先生開著車,徘徊在指定區域內,漫無目的地繞來繞去。
他沒有注意自己繞了多久,抬眼瞥了一眼儀錶板上的時間顯示器,
上午六點五十分。
清晨時他作了一個夢,他夢見那天自己開車去了墓地。
太陽很大,一點也不涼爽,照得他有些發汗。
他撐著扶手沿著階梯往下走,這回樓梯走起來比上次印象中來得吃力。
他覺得有一點喘。
總算他走到了那個地方,呼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墓碑上愛人的照片。
然後走進隔壁空著的墓位裡,一屁股在低矮的泥作供案上坐下。
明明都已經先買好這個位子了。
忍不住用右手摸了摸左胸口,
大概是這段路太累了,他覺得胸腔有點悶。
他抬頭看一看一望無際的天空,再低頭看一看密密麻麻的墓碑。
死不了又不做黑道,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嘛。
他拍拍屁股,離開了早已預定好的死後居所,離開了有愛人在的墓地,
開著車在路上徘徊,漫無目的地繞來繞去。
一路開上了國道,經過了很多城市,
最後停下車熄了火,停在家鄉吃了一碗名產小吃。
「味道變了。」他皺著眉放下湯匙,招手讓老闆打包外帶。
他再次發動了車子,帶上那碗沒吃完的小吃,到了年輕時常常去的熱鬧街區。
然後在路邊就著破敗的街景,將冷掉的食物吃光喝淨。
打了個油膩的飽嗝,他從口袋摸出香菸點上火,惡狠狠地吸了一口。
「咳、咳咳咳咳──」
「……。」他又摸了摸左胸口,鬱悶地承認醫生說的話。「還真連菸都沒辦法抽了。」
死不了又不做黑道,還不能抽菸,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嘛。
他搖下車窗,用與方才一樣惡狠狠的架式將菸扔出窗外。
然後從後照鏡看見一個身材臃腫的年輕女人惡狠狠地半倒在他的車屁股上,磅的一聲。
「司機先生──」
「叮──」手機的提示音響起,將司機先生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他按下了確認接案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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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那個女人明明冒著冷汗臉色發白神情虛弱還認錯車牌,
但他當時就是覺得她的氣勢惡狠狠的。
……以及自己確實無事可做,
索性載她去醫院一程權當打發時間。
那個女人皮膚黑黑的,身材嬌小,一頭俐落的短髮,跟愛人一點也不像。
他將油門踩到底一路疾馳,
羊水、血和他看不懂的液體仍然濕了一整個後座。
就在離醫院數十公尺之外,
孩子迫不及待地在他的車上出生了。
他紅著眼眶,看著那個全身髒兮兮的醜小孩。
他仍舊沒想好自己剩下的人生要幹嘛。
於是他變成了司機先生。
這個代表回憶的夢讓司機先生今天的心情比平常躁動了一些,
醒後無眠的他臨時起意開著車,跑到桃園國際機場周圍繞圈圈。
他想獨自一人,又想看見很多很多人。
他想放鳥剛剛接來的單安靜一下,但又覺得自己其實想說好多話,
於是司機先生還是乖乖地將車子駛進桃機指定乘客上下車的位子。
幾乎沒等待多少時間,
那個差點被他放鳥的、帶著眼鏡的斯文男性乘客,
提著小小的登機箱和公事包拉開後車門坐進了後座,「麻煩到○○國小,謝謝。」
乘客看起來很疲倦,他一手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一手滑開手機解除飛航模式。
大量的訊息通知湧進畫面,提示音連珠炮似地響起。
乘客點開了最上面幾則訊息,然後直接回撥電話過去。
「喂?對,我剛下飛機。……將研究同意書放在我桌上就好,我今天有事不會進研究室。
然後提醒一下要論文口試的幾位同學,確認清楚口試委員是否都確實收到初稿了。
若他們還有想調整的地方,先將簡報寄給我,明早九點到研究室找我。……
嗯,OK,我知道了。」迅速地結束通話,再俐落地撥出下一通。
「喂?是,剛從費城回來。研討會很順利,賓大那邊已同意提供複製史料給我們。……
考古年會的第三場專題我會主持,好,細節等明天再跟您報告。……什麼,今天嗎?
不行,我今天抽不開身。……OK,那晚上七點吧。……嗯,晚上見。」
車子在國道上穩定地疾行,司機先生從車內後視鏡打量了乘客一眼。
聽起來他的乘客似乎在○大工作,
而○大位置就在目的地○○國小不遠處而已。
畢竟考古這種燒錢的工作也只有歷史悠久資源充足的○大撐得起。
「需要先載你到○大,再到○○國小嗎?」
在乘客處理完數通電話告一段落後,他多問了一句。
「不必了,我得趕去參加我女兒的畢業典禮。」
斯文的乘客將手機收進口袋裡,露了個冷淡有禮的笑容。
「哦──」司機先生狀似了然地應了一聲。
原來這個時節是小學生的畢業季?
他沒有注意過這樣的事情。
「你很疼你女兒。」
「女兒長大了,轉眼就要進入青春期了。」乘客輕輕地笑了一下,
「雖然表面上不會說什麼,但如果我缺席了,說不定心裡會難過得要記住一輩子。」
「……有這麼嚴重嗎?」
「原本我也不太在意這類事情,但我出國前有人告訴我,
我女兒曾偷偷告訴他,她小時候在幼稚園畢業典禮那天哭了很久。」
乘客頓了一下,「因為那一次我沒去,只有保母出席。」
乘客捏了捏脖子,讓身體輕輕陷進柔軟的椅背裡,
「我沒想到她會記得這麼久。」
「……。」司機先生突然覺得自己說不出話。
「所以,我們能不能開快一些?我得趕在八點以前到。」乘客看了看手錶,
「我不想被她記恨一輩子。」
會被記恨一輩子嗎?
「……我盡量。」司機先生下意識加重了踩油門的力道。
他的臉色有一點點看不出的蒼白,胸口酸酸癢癢的。
他覺得清晨那種剛被夢驚醒時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張了張口,又闔上,又張了張口,「那如果……如果從小到大,
從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甚至可能還有大學,
每一次畢業典禮父母都沒有出席呢?」司機先生的聲音聽起來很乾澀。
乘客抬眉看了司機先生一眼,對於萍水相逢的司機先生的問題有些意外,
「你說的是你跟你的小孩嗎?」
「……嗯。」司機先生僵硬地點了點頭。
乘客沉默了一下下,「如果是為了生計,我想這是無可奈何的狀況。」
為了生計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其實我連他的出生都沒有參與。」司機先生扯起嘴角笑了笑,
可是乘客覺得他的笑容似乎很傷心。
「能聽我說一個故事嗎?我想說完差不多也到目的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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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眼鏡的斯文乘客靜靜地聽司機先生說了一路的故事。
聽他說一個男人與他的妻兒的故事,聽他說那個男人在妻子的墓前對自己開了一槍,
最後聽他說那個男人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醒來時兒子已經在獄中服刑。
「你說,他那時怎麼就死不了呢?」
乘客又沉默了片刻,卻反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為什麼朝自己的心臟開槍?」
通常自殺大多是吞槍自盡或是像電影般對著太陽穴開槍。
「你不知道槍的威力有多大,這麼近的距離打在臉上會毀容的。」
司機先生熟練地轉動方向盤,車子已經離開交流道,
距離目的地大約只剩十分鐘的車程。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他突然覺得很輕鬆。
其實只是想在最後,在愛人面前死得體面帥氣而已。
「喔。」得到解答的乘客覺得自己在意外的地方學到了冷知識。
他組織了一下言語,以慣常探討學術的冷淡理性語氣說,
「在古代文明中,世界各地許多地方幾乎不約而同都出現過以神明審判的方式來決斷難以
判定罪刑的案件。雖然這在現代來說聽起來荒誕又不科學,我自己也並不相信這些。
但是有神、沒有神,又有什麼要緊呢?」乘客拿起水壺喝了口水,目的地快到了。
「若是相信有神存在,那就相信神判定你所犯的罪已經在此時償清;
若是不信有神,那就信人吧。直接點問問你的兒子,你的餘生還能不能有別的意義。」
司機先生將車子停靠在○○國小校門口旁,
乘客將水壺塞回包包裡,確認車內沒有任何遺落的東西後,
打開車門,提起登機箱與公事包下車。
關上車門的前一刻,乘客彎腰探進車裡對司機先生說,
「還有,槍法這麼差,看來你沒有當黑道的天分。」
難怪這麼近的距離打不死兒子還打不死自己。
「Bye-bye,」乘客終於露出了一個司機先生覺得有點討打的斯文笑容,「司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