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
「鑑識呢,不只是要找到線索,推演出完美的邏輯,而是你要利用手上的線索,
去找到被隱藏的故事。你的邏輯和推理都很好沒錯,可是你必須要去了解,他
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很少有那麼一部台劇,在開場動畫出現前的第一場戲就完成如此精采的角色塑造,預示了
主角方毅任即將面臨的挑戰:理性與情感之間的屏障;更一言以蔽之點出整部劇的母題:
生命及其結束,是怎樣的一件事?當我們談及自殺,重點是「怎麼做」(how)還是「為什
麼要做」(why)?
方毅任是一名患有亞斯伯格症的鑑識人員,這兩個身分在故事發展中自然的互動辯證。
一方面,亞斯為他的鑑識工作提供優勢,方毅任善於不帶感情、運用優異的理智能力,
客觀分析物理跡證,精確重建一個案件所牽涉的因果歷史,也不顧同事對案件的主觀看
法與處心積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亞斯,讓他難以理解他人的感受,每天面對的死亡
對他而言好像只是物理或生理上的事件,而非一個鮮活的、蘊含可能性的生命消逝而去。
在我自己覺得最感人的第三集,這身分的辯證和「自殺」主題連結,暗示了未來角色的變
化曲線,我覺得是很精彩的劇本設計。
第三集〈蠟燭〉方毅任回憶當年試著安慰被案件相片嚇到的曉孟時,說了這麼一句話:
「這些人全部都是自殺,那是他們的選擇,沒有人逼他們。」
姑且不論這個安慰有沒有用,這句話恰好是社會上常出現的說法,如果出自一般人之口,
我們幾乎可以膝反射的去批判他不夠厚道、缺乏同理心、太過冷血,但編劇聰明的地方,
就在方毅任是亞斯患者的設定,迫使我們必須懸置這樣的批判,進入更深一層的思考。從
社會大眾常見的想法中提煉出對白並透過角色的嘴巴說出來,這種作法在探討議題的影劇
中屢見不鮮,但我佩服這個劇本的地方,就是它不僅停留在大眾觀念的樣板式呈現,反而
透過下一句台詞體現方毅任這個角色的特質與複雜性,並暗示後面的劇情發展和角色變化
的可能性:
「妳知道,人的身體要變成剛剛那樣子,要受到多大的外力?要很大很大。」
他以鑑識人員的理性角度告訴女兒,一個人的身體會變得這麼可怕,是因為「外力」。
而這個時候,方毅任所謂的「外力」指的僅僅是物理性的、生物性的、有待鑑識分析的死
因(how / cause);目前他還不知道──但在劇情推進之後他終將知悉──在那個屬於
他者心靈的領域、主觀經驗之中、有待理解的,自殺的理由(why / reason),也同樣關
乎「外力」,關乎一個人置身的世界與關係,關乎那些通過個人生命的荒謬,曾經遭遇的
挫敗、壓迫、排除。正因有這些「外力」,我們不該輕鬆說出「自殺是他們的選擇,沒有
人逼他們」。自殺者其實也是加害者難以指認的被害者。
第三集篇名〈蠟燭〉是女兒曉孟刻意留下的物證,也是隱晦的父女暗號,引領方毅任沿著
蠟燭這個物件,返回記憶與情感的心靈世界。這段劇情,是一次從外在物理轉向內在心理
的運動,也重新探討了「自殺」與「自殺防治」的意義。
本劇前半段的結構,是透過被害者不斷被誤認,指向下一場死亡,讓警方疲於奔命處理這
完結不了的連環命案,而時間的延宕也製造出被害者的故事被訴說、見證、理解的機會,
完成他們的「遺願」。
劇中的「遺願」隱含著兩面性:一個人既要透過自己的(象徵性)死亡才能讓遺願成真,
但同時,又是因為想看到遺願完成,才讓這個人想多活一些時間。這個「延遲」是角色
們計畫的一部分,但也讓我們瞥見生與死之間的一線希望,因為它正顯示了自殺不只是一
個「行為」(behavior),而是一次在絕望困境中試圖傳達某些意義、達到某些目的的
「行動」(action)。
既然如此,「防止自殺」也就有兩種不同的邏輯,一種是針對「物理的外力」,去防止表
面上的自殺行為發生;另一種邏輯,則是針對「心理的外力」,也就是透過改變個人的生
命處境(這有時指的是整個社會的刻板印象、文化規範、政商結構),去遏止那些擠壓出
個人自殺意圖的外在力量。
曉孟的遺願是和爸媽在海邊重聚,更深一層,則是希望得到方毅任這個失職父親的在乎。
當方毅任追著一根又一根蠟燭,來到懸崖上,跟著曉孟跳下海,既是在表面上阻止曉孟的
自殺行為,也是在嘗試挽救兩人的關係,想要改變多年前拋下的女兒的生命處境,因為他
發覺,自己竟成了那個讓她想要去自殺的「外力」,或許也在這時,他才發現自殺並非全
無他人涉入的個人選擇。我甚至猜想,蠟燭可能根本不在李雅均等人的計畫中,而是曉孟
偷偷留下的線索,暗自希望方毅任能「找到我」。
主線解完了,但游誠皓、蘇可芸、張聰健、莊秉榮、劉光勇,這些自殺者/被害者們承受
的外力更加複雜且懸而未解。精神醫療、心理治療體系在某個程度上能有效幫助有自殺想
法的人,卻難以去處理那些社會上的「外力」,這些力量源自於我們所組成的社會,卻不
停斲傷不特定的個人,蹂躪他們的生命。趙承寬警官說出「自殺防治中心怎麼變成自殺協
助中心?」是黑色幽默,也表達了對這個議題的無奈。防治自殺不只是自殺防治中心的責
任,而要回到我們日常生活中不經意複製延續的社會結構與文化規範,以及對種種系統性
壓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姑息。
當我們談如何理解一個人的所作所為,不該只是關於 how,而是關於 why 的問題。這個
對比也出現在劇情結構上:前兩集用獵奇的屍體誘導觀眾思考「如何做到」的謎題,後來
衝擊性逐漸趨緩,轉進角色內心「為什麼做」「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的問題。
方毅任從對身邊的人不聞不問,到最後學會努力表達自己的情感,學會對身邊的人說「謝
謝」,這段角色轉變過程所隱含的道德向量,宣告著在這世上需要解開的不只是科學跡證
,我們同時也要承認,在別「人」那裡,也有一個需要去跨越和理解的心靈。
自殺意味著什麼;該如何理解另一個人、如何辨識出摧殘人生命的「外力」;如何在擁有
大量「知識」的同時,仍保有對「意義」的關懷,這些都是現代社會的難題。《誰是被害
者》不只具備一時之選的選角、懸疑破案的類型劇張力、出色的角色塑造、緊湊俐落環環
相扣的橋段安排和精緻的細節,還巧妙觸及了這些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