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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關於「新世代」年輕小說作者的話題是許多人關注的話題,在題材上的鄉土
取向以及文學獎相關現象更是這些討論聚焦的重點。然而在這些年輕小說作者的作品中
——多半是文學獎的得獎作品——有一個現象我認為非常值得討論,我稱之為「和解的
必要」。在鄉土取向題材以及文學獎有耀眼表現的楊富閔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正是討論
這個現象的最好題材。
楊富閔的《花甲男孩》收錄了多篇得獎作品,作品的題材主要以作者所生長的臺南
(或者準確地說是大內、善化等農村地區)為背景,描寫農村老者的生命故事、兩代甚
至三代之間的關係,角色描繪鮮活立體、觀點富關懷情感、文字也相當有魅力,擺脫對
於臺灣年輕小說作者文字情感蒼白虛弱、題材乾枯自溺的刻板印象。
不過這些單篇看來精彩的小說在一本作品集中卻呈現了一個共通的特色,即是無論
故事中的角色間發生了怎麼樣難堪、尖銳或不可妥協的對立或衝突,到故事的最後總會
採取某種形式的和解,例如:〈暝哪會這呢長〉中「解接」與主角在網路上的對話,以
及最後隨著「光頭耶」的死去而返鄉;或是〈有鬼〉中主角堂妹的哭著造訪,啟動了主
角及母親回去臺南蕭家的契機。除了〈繁星五號〉之外,故事到最後都不缺少任何形式
的和解劇碼,而書中列出的前輩作家的推薦賞析,也很欣賞這些和解劇碼的出現與操作
。但是,其中〈唱歌乎你聽〉這篇作品的和解劇碼,讓我感到非常可惜。
〈唱歌乎你聽〉的故事劇情,是以主角的阿公喜愛聽的唱歌賣藥電台節目串起了主角
與阿公的祖孫情,以及(更重要的)阿公對待主角的伯父與父親之間的偏心與矛盾。楊
富閔帶濃厚的感情以聆聽地下電台的習慣,反映出了老者的老、病以及寂寞,在故事的
後段,還以此作為最殘酷的舞台,讓阿公將主角的父親、姑姑、甚至於主角對他付出的
心力與感情以最粗暴、無情的方式給予否定,讓人讀來不禁心痛又激動。事已至此,家
族內、祖孫間的情感已遭遇極大的挑戰,甚至是摧毀,楊富閔卻還是讓阿公打電話進電
台,讓他長期羞於向電台的朋友介紹的孫子與大家「見面」,至此主角與阿公算是達成
了「和解」——那主角的父親、姑姑呢?
這樣的劇情轉彎讓人難以理解,似乎有為「和解」而「和解」的味道。我會作如此
想,問題就是在於阿公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在小說中看不出有什麼轉折的關鍵點
,就忽然在故事的最後面冒出來,似乎是不和解不行。或許楊富閔本身有其創作上或是
情感上的考量而作如此安排。但是綜觀最近各大文學獎的得獎作品,「和解」,尤其是
家族成員之間的「和解」幾乎成為不可或缺的得獎要素,這讓我感覺到不安,並且有必
要思考在短篇小說中「和解」到底是不是真的必要。
小說能夠帶給讀者的一個很重要的效果,就是讓讀者不僅僅是透過邏輯推演與理性
思考來重新思考一件事情,更是透過作者的文字敘述、劇情布局、氛圍營造動員讀者的
情感,或是感動、同情,或是憤怒、震驚,都是許多成功的小說作品在讀者身上施加魔
法的效果,如此讀者得以更深刻地與之共鳴或理解作品呈現出來的意涵。我認為〈唱歌
乎你聽〉到故事最後的「和解」前,是有成功達到這樣的效果,但是最後的安排卻讓這
樣的效大打折扣,更封閉了讀者更深入思考與體會故事中阿公的殘酷舉動背後更深層的
意涵,只會逼讀者硬生生放下前一刻又憤怒又心疼的情緒,矛盾地慶幸還好阿公還記得
孫子的照顧之情,以此來看,這篇小說並不能獲得全面的肯定。然而,我們難看到有任
何讀者或論者對此提出批判。
這是一篇獲得地方文學獎首獎並且受到高度肯定的短篇作品,雖然不能說這篇小說
或是整本短篇集鼓勵其他年輕作者拼命寫「和解」的小說,但是家族「和解」的作品佔
據文學獎的得獎榜單是事實,「和解」成為寫作短篇小說——尤其是家族故事、家族史
這樣熱門的題材——時的重要因素,使得作者難以在相關議題上展現批判力道,即便挖
掘出了值得反省批判的深刻意涵,也只能綁手綁腳地在有限篇幅尋求故事劇情的「和解
之路」,演出勉勉強強甚至媚俗的大和解劇碼。既有當紅議題的箝制與引導,又有「和
解」的必要,文壇前輩要如何才能夠要新世代的小說作者面貌不模糊呢?
其實在文學創作中,「和解」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許多小說作者都必須以相當長的
篇幅才能成功達成;而在現實生活中亦然,甚至可以說更難。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能夠
在短篇幅中處理「和解」的議題就像是體操比賽中的高分動作,一旦在比賽中操作成功
,就能獲得高度的肯定與讚賞,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在寫作出滿衝突、對立、不堪的小說
中就有「和解的必要」,更何況,這樣的必要會傷害一篇好作品以更出色的方式呈現、
影響作品所能帶來的深刻思考與反省,最糟禚的是,這還會限縮年輕作者創作的自由與
可能性,並且使臺灣小說從日治時期一路到解嚴前後的批判傳統式微,對臺灣小說的創
作力造成傷害。因此,問我小說創作有沒有「和解的必要」?我會說,沒有一定要!
最後,我也在這邊期許楊富閔這位年輕的優秀創作者,除了在未來能夠開拓出更廣
闊的寫作題材之外,更希望看到他能夠更自由、更富創造力與批判力,並且更深入他所
關懷的議題,寫出不同的臺灣風貌。畢竟,除非出於創作理念,已經獲得大量文學獎以
及出版的肯定後,應該沒有任何「XX的必要」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