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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中國《東方Project》的同好圈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新聞：同人社團“阿瓦隆工作
室”製作的《DOTA 2》塔防地圖《東方夢符祭》做了內購系統，還做了VIP月卡制（月費
12元人民幣），被質疑為違反了《東方》原作者ZUN的二次同人創作規約。
受到批評後，阿瓦隆工作室的反應很迅速，地圖作者零之剎那親上知乎回應質問，表示遊
戲內所有內容都可以靠完成任務、累積陰陽玉來解鎖──意即，玩家沒有“肝不到，只能
氪”的東西，這也是現今大家默認比較“良心”的做法。目前，作者也已在商城中移除了
商業氣息太重的“VIP”字樣。
二次同人創作應不應該營利、營利的話要怎樣才算比較合情合理合法，是個很難有簡單答
案的老問題，因為情、理、法這三者經常會彼此衝突，也沒有哪一項能占到絕對地位來壓
制其他。如果有人這樣做了，別人可以反對他、抵制他、無視他、繞過他。畢竟，同人圈
和同人市場的興發，有很大程度就是出於對正規版權法和商業邏輯的反動。
相對於商業作品，大家對同人與獨立製作的預期與想像，應該可以說，基本是“不為資本
異化”，但究其實，這也是一個市場、一門生意，所以大家也不會太認同那種要創作者都
純憑興趣、“用愛發電”的意見。然而，如何兼顧，如何求平衡？創作原本就難，答好這
個課題更難，環境在變，法律和公約都還未必能跟上事物的最新發展，就算跟上了，又怕
它不合乎實際需要，徒然成為被人拿去做員警來四處抓人的教條。
長期投入《東方》社群，主持貼吧、論壇、百科，做過各種事情，對ZUN規約有所研究的
囧仙，也寫了一篇文章《生存於ZUN規約灰色地帶的東方同人》，大意就是：ZUN的二次創
作規約，原本就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地方，而他出於懶和保守謹慎等各種緣由，也不想太把
它修成格式化的法律條文，這便造成很多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的灰色地帶，有事（不
論好事壞事）再處理，形成判例。
而日本人從眾心理較強，習慣依循往例，沒人做過的事，怕惹麻煩，怕被挑剔，就不做。
這使得他們應對時代變化的腳步較為緩慢。相對的，中國就比較多勇於在灰色地帶開墾的
人。囧仙進一步概括道：
日本那套“不知道能不能做，就不做”的模式，在國內行不通，因為中國人的普遍思維是
“不知道能不能做，就做”。
我認為這句“不知道能不能做，就做”說得不免有些暴虎馮河的感覺，因為這裡面應該還
要細分，至少可分出莽撞的“管他有何限制，我就是要做”（這一類偏於情）、精算的“
我算到了這片灰色地帶，可以讓我來開闢藍海”（這一類偏於理）、戰略家的“我這是在
為我們這整個圈子做探路的先行者”（這一類偏於法）。
從總體上來看，中國大陸的各種新興市場，直到最近都有許多還在野蠻生長的狀態，說著
或者期望著規範化，但最希望的應該是在歸範化之前把我一件事做成、把我一塊地圈到，
然後即使不在正規化之後繼續做大佬，也要作為先行者來留名青史。很多噴子會說“不過
就是想撈而已”，但我向來不願把人說得這麼簡單。至少就我從小到大，在臺灣、大陸、
香港三地都生活過的感覺，我們的文化就是鼓勵在灰色地帶游走、開發的。當然這樣的人
會被質疑、被批判，但不會被排擠出群體，反倒是“純淨論者”會被鄙視和排擠。
我心裡是真誠喜歡這種文化的，雖然我一直很明白這種風氣的危險，也時時刻刻都能在網
上感受到各種互相看不上眼、找到話頭就怒懟一波的戾氣，但我也真能在這各種混亂裡感
受到生命想要脫穎而出的活力。
說回正題：同人作者，在未明確表示能做或不能做的灰色地帶，究竟該怎麼做比較好？
我的專業不是法律，也不是經濟；討論這種問題，我比較想要引用儒家的思想，在此就是
孔子的“汝安則為之”。
《論語‧陽貨》：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
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
（子曰：）「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
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
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宰我認為為父母守喪三年的規矩太不合理了，覺得一年就夠了。孔子問：一年就回復到吃
好穿好的生活，你心安嗎？你心安，就去吧！人家居喪，吃什麼都不香，怎麼穿怎麼住都
不舒服，所以不去享受。而你既然心安，就去吧！
孔子沒有拿“禮法”來壓人，也不跟從宰予的思路來分析此中利弊，而是從人情、本心來
立論，之後還感歎宰予“不仁”，但又不那麼痛斥，而更像是惶然於時代變了、人心變了
。
古代講這段的老師，多會站在孔子這一邊，而我們現代，卻更多人會覺得宰我的質疑有道
理。我們面臨親人過世，也不是不悲傷，但已不會硬要彼此不吃什麼、不做什麼。現在我
們的主流觀念是不應該固著於這些形式、教條；即使那些形式背後有道理，那道理也不一
定合於目前你我所面臨的實況。
我們還可以繼續從經濟學、政治學、心理學來分析各種利害，講出一整套理論。可是，回
到個人：宰予說出那個“安”字的當下，他真的心安嗎？別人都這樣，他不一樣，他不會
恐懼嗎？他是真的不那麼悲傷，或者只是賭氣？他試圖用“理”來質疑“法”與“情”，
這有幾分是話術，有幾分是真意？
我們不知道宰予的真心是怎樣，但我們可以問自己的內心。你嘗試在作品裡加入這些還不
知道可不可以的付費機制，是否問心無愧、心安理得？不賭氣，也不強求做到十分，我們
大多數人也只能儘量。愈能做到的，就愈可以站上“白”一點的檯面；做不太到的，就待
在灰色地帶，但能不欺心，則庶幾可以不異化。當然此外還有明知有硬傷也要繼續硬上的
“黑”產品如某款無授權大亂鬥型MOBA遊戲，這裡就不多談了。
是的，我對這個老問題的看法，就是自由心證的“汝安則為之”。今天中午我下載了《東
方夢符祭》玩了兩局，還沒到可以出詳細評論的地步；就內購系統而言，我認為它可以免
于“抓住人心弱點來騙錢”的指責，我只想說，當你開始做內購的時候，你就等於在宣示
自己從“大家隨便看看交個朋友”的同人，轉職成“我會做出好東西來讓你掏錢”的商人
，這心理壓力，需要多投入的精力，和回報的難以預期，都是遠甚於前的，現實也會逐漸
更加逼使你往“異化”的方向上偏去，只有少數強者可以成功而不迷失。但願有心脫穎而
出的作者們，能夠在這條艱難的路途上維持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