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或許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但是,人生是絕對沒有意義的。
這就是我對普羅萬象的看法。經過了一千年,這種想法只會越來越堅定。
我靠在樹幹上,看著遠方的人們在神社前的廣場跳著某種類似舞蹈的動作,
高聲吟誦著各種神的名字。巫女和神主則是在人群的正中央,揮舞著御幣,
祈求神明的降臨。
為什麼會有這種悲慘的儀式呢?看過人們為了各種理由舉辦的祭典,這一場,
或許是最難以入目的吧。
身為外行人的我,不了解祝詞和袪邪的意涵。但這場儀式的空洞,連我都看得出來。
他們只是擺動身體而已,沒有任何信仰心的表現。
在場頂多只有巫女和神主是真正投入的。
這種乾巴巴的東西不看也罷。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不自覺地往山邊的村子看去。這是一座非常普通,沒有任何特點,村名聽過就忘了的,
「一般」的村子。有著神社,自給自足的農牧業,和思想單純的人們。這也沒什麼不好,
比平常我睡覺的洞穴精彩多了。
這所村子只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就是這場儀式舉行的目的。
大約是半年前,一隻想要冬眠的熊,闖進了我當作休息處的洞穴裡。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東西吃,顯得很火爆的熊對於一個毫無防備的人類躺在這裡,
沒有很吃驚,就直接對我產開攻擊。才剛睡醒,意識模糊起身的我,
突然就被一隻百斤的熊壓倒,肋骨斷了不少。多虧這個我完全清醒了。
熊隨後就全身著火地衝出洞穴,留我一個人皺著眉頭按著疼痛的側腹部孤伶伶的坐著。
好不容易醒來了,再睡也不是辦法。此時的外界應該沒有我認識的人了。
認識的人們死光了,外出就不會有任何的麻煩。
不久後我遊蕩到這所村子,和巫女結識,聽聞目前困擾他們的問題。
「去山上耕作的傳助經過那個湖泊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巫女這樣對我說著。
「村子裡都在傳言著,那座湖泊裡有不凈的東西。經年飄散著難聞的氣味,
人們一碰觸到那潮濕的瘴氣都會生上七天的病。本來都有著默契不會靠近那裡的,
但近年收成越來越不好,耕作的農夫為了增加收成的面積,不得不靠近湖泊,
意外也就越來越多。」
現在終於要做出對策了嗎?
「我們村子祭拜的是八意思兼神,藉由我能夠向神明祈求,並獲得解決的辦法。
得到的啟示是,在滿月的晚上於神社舉辦袪祟的儀式,並由巫女和神主親自到湖邊,
祈求月讀尊的庇護。」
非常微妙的指示阿。
「村子的人們怎麼想的?」
雖然不是故意的,我還是忍不住問了。簡直就像是諷刺一樣。
「多半是覺得有方法總比沒有好吧。」巫女用一種淡然的目光看著我這麼說著。
「……藤原小姐,我知道妳有很厲害的本領。可以的話請跟隨我一起去湖邊吧。」
不知道我擺出了什麼表情。但是巫女看著我的眼神非常的堅定。
「這樣下去……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呢。」她小小聲的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
儀式終於結束了。穿著白衣的人們列隊站在神主及巫女的身旁,一同跪著低下頭,
祈禱著他們接下來行程的安全。
兩人終於往山上的湖泊前進了。我嘆了一口氣,離開靠了三刻這麼久的樹幹,
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面。
湖泊就在村子邊不到五百尋的地方。當月亮升到頂上,就是儀式的高潮了。
這時間應該也是計算好的,為了就是讓祈禱有最大的效果。
還沒靠近湖泊,我就聞到一股非常奇特的味道。這種味道不是沒有聞過,
是我印象很深的氣味。聞到的瞬間,就想起了那段過去。搭配著不可饒恕的罪孽,
我幾乎停不下來去想那一段經歷。
◎
我的父親,為了追求一位貌美傾國、清秀不似凡物的女子,就那樣離開家庭,拋妻妻女。
才為這件事情震驚,就聽說父親因為那位女子提出的極度刁難的問題,失敗而一厥不振。
甚至,她還拒絕了來自天皇的求愛。她把這些人的思念,當作地上的草蓆一般任意採踏。
我轉而把憤恨從父親轉移到這位女子身上。這種人就像是天災一樣,
毫不保留自己的力量,還任意把這種影響力施加在他人身上,帶來痛苦。
縱使有著全國第一的美貌又怎樣呢?完全不會體會別人的心意,
所作所為只有糟蹋人而已。
從那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報復她。結果我什麼都還沒做,她就消失了。
她只留下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而那個東西正在被運往富士的路上。當時的我想著,
如果可以把她留下唯一的東西奪走,這舉止會令她煩悶也說不定。毫無意義的想法啊。
但就因此魯莽地成行了。
結果才在路途上,我就被暴徒襲擊。奪走財物後想必也是奪命,萬念俱灰時,
恰好被經過的商旅救了。他們討論過後,認為女子不該獨行於荒野,我便和他們同行。
久而久之才發現,解救我的集團居然就是天皇的使者們。
其中,護送那個東西的人叫做岩笠。他告訴了我後續發展。
她──也就會是輝夜姬──把那個東西送給了天皇,天皇卻因為傷心過度不接受,
下令手下的士兵,把這個東西拿到最接近月亮的地方燒掉。
這樣的舉動,就是為了紀念奔回月亮的輝夜吧。岩笠這樣告訴我。
要把東西從富士的火山口旁丟下去,把它燒得精光。某方面來說,把她的東西燒掉,
和我的意願也相符。登頂後,我在一旁看著他們解開繩子,拿出一個壺來。
正當岩笠高舉雙手捧著的壺,突然間大地動搖、天色異變,所有人都不能動彈了。
這時一個異常美麗而穿著華貴的女子出現了。
她就是木花開耶姬,這座山的女神。她告訴我們,千萬不可以把它丟進火山口裡。
因為那個壺中有某種超越她作為神靈存在的東西,說不定壺一丟進去,
富士馬上就噴發了。
正當木花開耶姬要說出那個壺裡面裝的東西的時候,岩笠大聲喊著『絕對不能說!』
向神明嗆聲的人類真是第一次見到。然而木花開耶姬只是目光冷冽地看著岩笠,告訴他,
在場的所有人都有權力知道壺裡面裝的是什麼。
那是不老不死的藥。
輝夜姬留下的東西,居然是能夠使人不老不死的蓬萊之藥。
士兵開始蠢動起來。這是當然的,人們對於不老不死有多大的渴求,
此時這個機會就在岩笠的手上。
岩笠毫不在意眾人的目光,告訴木花開耶姬,這是天皇的命令,他必須遵守。
木花開耶姬於是說道,雖然富士的確是現在最高的山,但是上古有一座山,
曾經比富士還要高。他應該要到那座山上去執行天皇的指示,也就是她姊姊,
磐長姬的山。
岩笠不得已只好聽從神靈的話,改變任務地點。當晚就在富士上過夜。
雖然岩笠試著在壺邊點火將它燒掉,但怎麼樣都點不起來。這大概是因為,
木花開耶姬身為火神從中干預的緣故吧。
當晚的氣氛異常惡劣。每個人都繞著壺圍了一圈坐著,盤算得到不老不死力量的可能性。
而我就在那樣緊張的氛圍中模模糊糊的睡著了。
後來有人輕輕把我搖醒,那是岩笠。放眼望去周遭已是一片血海,
所有的人身上都有被燒灼的痕跡。或許就是木花開耶姬做的,岩笠這樣告訴我。
早就已經預知道會有人性間醜惡的爭鬥,木花開耶姬用自己的手先終止掉了。
岩笠雖然悲傷,但是苦笑地告訴我,他只能聽神靈的話了。我們去八岳吧!
岩笠鼓勵我以後,把壺背在身上,往山下走去。
我跟在他後面,看著在他背上輕輕搖晃的壺,心中想的,只有長生不老。
當我們經過轉角的山崖,一回神我已經把岩笠踹下山去,手上緊緊抱著搶來的蓬萊之藥。
到底為什麼要那麼做呢?那時候我的心裡,什麼也沒有想。甚至也沒有去想輝夜。
抱在懷中的壺像是小動物一樣,散發著輕微的熱度、鼓動著節律。
打開壺口,我閉著眼服下蓬萊之藥。
或許,我對輝夜的憎恨並沒有那麼的深。當我看見不老不死的機會時,完全沒有想起她。
那只是一個藉口而已。會變成不會成長、求死不得的肉體,不完全是她的原故。
但她是我永遠的敵人。我只能繼續憎恨她來延續生的意志。
對於岩笠,本來是抱著一定程度的好感的,我卻因為欲望親手殺了他。為此,
只能悔恨一輩子,揹負著無止盡、無法清償的罪孽。
……這裡的氣味,就和一千年前的富士頂上一模一樣阿。
◎
「藤原小姐,謝謝妳的陪伴。」巫女這樣告訴我。
我歪頭看著她。會突然向我道謝,多半就是有什麼事情瞞到現在才說的。
「這座湖裡,有著一隻還沒有定型的妖怪。這是神靈一開始就告訴我的。
因為最近吃了人獲得力量,對人開始湧現強烈的攻擊性。若再不處理就遲了,
當牠強大起來,或許整個村子都會保不住。」
一旁的神主輕輕點著頭。
「今晚預定是這樣的──勸退它自行離開,或者以我們兩人為祭品,
換取它離開這座湖泊的約定。」
說好的月讀尊的庇護呢?
「......神明向我保證事情能平穩落幕的。」
我看著明亮的月亮。我不喜歡看月亮,因為討厭的人住在上面。
但月亮還是給人美麗和安定的感覺。據我所知,不論是妖怪或是人類都喜歡看月亮。
想到有人在上面看著我鬧笑話,心情就有點不好。
我微笑撫著巫女微微顫抖的頭,也拍拍神主的肩膀。
「以往人們只會要求我退治妖怪,完事以後丟下獎勵頭也不回地離開。
像你們如此迂迴地拜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巫女看起來想說什麼,我阻止她說下去。
「雖然人世間真的很無聊,但是,我喜歡坦誠而善良的人們。」
我走向湖邊,周遭的葦草隨著風輕輕搖擺著。搭配明月或許是很棒的景緻,
可惜火口湖的味道氣味真的很不好聞,像臭雞蛋似的。
「裡面的東西,快點給我滾出來吧。別浪費我的時間。」
我向虛空吼著。
一隻黑手瞬間從水中竄出,抓住腳,把我往湖裡面拉。
沉到水裡還沒看清什麼東西攻擊我,就感覺到腹部一陣劇痛。
剛剛說了大話。我還真的不擅長在水裡面打鬥。掙扎地爬上湖邊後,
就看見自己的腸子從腹部滑了一大片出來。我想也不想把它塞回去。
上次腸子掉出來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雖然不討厭打架,但我討厭痛。很可惜,蓬萊之藥只會確保我不老不死,
並沒有阻斷痛楚的作用。腸子掉出來痛到讓我差點暈過去。
有點令人生氣了。沒有格調的妖怪才會一句話都不說就出手。起碼說個什麼嘛。
連話都不會說的啞巴嗎?
我平身採取戰鬥的姿態後,周遭隨之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不久前還是雅致的蘆葦田,
一轉為燃燒著大火、映照著紅光的湖面。如同地獄般的景象。
我約略明白那是什麼。大概是湖中無數死的積累吧。不乾淨的環境,
配上人類畏懼的心理,一旦有個起頭,就是新生妖怪的契機。
很可惜,這種還不完全的妖怪最怕的就是火。
我奮力往湖中一跳,就像是鐵錨一樣往湖底探去。
到達水底後,手中可以摸到砂土的觸感,許多氣泡因為我的觸摸而向上漂去。
果然瘴氣是從湖底升起的。那麼,這片水域之下就是個天然的火藥庫。
眼角可以瞥見又有許多黑色的觸手往我伸來,但這也在預料之中。
你中計了呦。
我在水中展開毫不保留的力量。
湖底下的瘴氣被點燃,湖水隨即霧化,大量的水隨著爆炸濺起。
數尺高的水牆竄向天空,雷鳴般的音爆剎那間響遍山林。
轉瞬間爆炸的中心形成真空,大量的空氣和水為了填補這段真空,形成巨大的向內壓力。
處於正中間的我身軀被扭成一團,脊椎骨瞬間夾碎成好幾片。正確來說,
是被炸死後復活又被夾死。這瞬間被強烈的震撼推來擠去,我還能思考戰略呢。
頭蓋骨出乎意料地堅硬啊。
爾後中心產生的震波帶動如海嘯般的水浪,把我甩到了岸邊。右半身完全不見了。
但須臾之間又再生了。這個過程有種奇妙的酥麻感,多體驗幾次真的會上癮。
可惜一般人沒有死過好幾次的機會,不然還挺想推廣一下這種徘徊於生死界線的快感。
經過剛剛的爆炸,遭受毀滅打擊的不只是我,還有不久前在湖底打算攻擊我的傢伙。
濕淋淋的我起身後奮力跑去,往岸邊黑漆漆蠕動著的殘渣用力踩了一腳。
沒預料到會再度被攻擊,有個黑漆漆的人形浮上水面,那多半是本體。
意會到這點,隨即升起火焰往它丟去。完全不想看清是什麼東西。
有過多的臆測和恐懼,妖怪只會變得更強。
我現在只覺得那東西很煩而已。
焦黑腐爛的人形冒出水面,朝我尖叫著伸出同樣黑色而惡臭的手。我輕輕地閃過,
發力把那手折斷,接著當面賞它一顆完美飽滿沒有空隙的火球。
打架的規則就是,打架沒有規則。
往死裡打就對了。
看到它完全中招以後,我抓住肩膀的部位把它丟到岸上去。這種東西死了沉到湖泊裡,
還會因為恐懼再生的。只要把它暴露在眾人的目光底下,詛咒自然就結束了。
以防萬一,我朝著像是臉部的部位補了兩腳,以及胸部一拳。它不動了。
湖岸另外一邊的巫女和神主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他們沒有預料到會看到這種場面吧。
驚魂未定的兩人看到地上的東西不禁全身僵硬了。神主忍著噁心問我那是什麼。
我的腦中想到各式各樣的說詞。嗯,這到底是什麼呢?
「噢,嗯,嘛,這是河伯啦。就是那種簡單的小神。因為失去信仰,心情變得有點暴躁。
剛剛和他好好『談過』了。只要供奉他的身軀給予信仰,還打算好好照顧你們的土地呢。
然後,這裡的氣味,是木花開耶姬所在的靈山的氣味。絕不是什麼不潔的東西。
你們應該好好把這湖泊清理乾淨,建立起供奉她的神社。」
以上是亂扯的。事實上不是這樣。湖邊這坨黑黑的東西,是死去人們屍體的拼裝物吧。
但有信仰就會有神格的。這傢伙藉由機會可以變成神哪。明白世道的話就不要胡作非為,
好好當個神吧。
氣味的部分倒是真的。木花開耶姬應該會很開心我替她弄了一個分社吧。
◎
後來又在那座村子待了一段時間。因為體質的關係,我不喜歡待在人群裡面太久。
村子裡面的人對於我的行為很有好感,請我喝了很多大吟釀。這倒是很不錯。
「我們村子翻過幾座山的極東之處,有另一個鮮為人知的聚落,那裡自稱是人里。
聽說妳對於磐長姬很有興趣。那裡有個人物,對於歷史很有研究,她或許會幫助妳。」
巫女這樣告訴我。
代表全村的感謝之意,她寫了一封信要我轉寄給她。
「那位先生一定會好好照顧妳的。我想她會喜歡妳。」
我接下那封信放在懷裡。眼光瞄到「上白澤」之類的姓。實在是很奇怪的名字。
我向巫女道別。雖然要離開了,但也沒帶上什麼東西。看來就像是即將信步離開村子,
去散步一樣。
「藤原小姐……我想在最後知道妳的名字。」巫女這樣對我說道。
我有些難過起來。我想,有一天在某個地方準備長住的時候,才會告訴人們我的名字吧。
「我是,藤原不比等的女兒。」我輕聲這樣告訴她。
她很驚訝地看著我,我則是笑著,轉身離開了村子。
一邊哼著素盞嗚尊的和歌,我往著極東的村落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