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做了一個夢,關於久違了的記憶的夢。
對她而言,這是相當罕見的夢。
在幼年的意外之後,明子就不曾讓回憶成為夢境的一部分。
她並沒有像皆藤那樣,十多年來做著同一個夢。
相對的,明子很少作夢。
人在夢裡可以作到很多事情,比方說在空中飛行、比方說在海底呼吸……
……比方說在人前哭泣。
對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哭泣的明子來說,連在夢中也不能示弱。
因為有時候,一滴眼淚就足以讓一切潰堤。
一旦在夢中鬆懈下來,也許明子就會從內向外崩壞也說不定吧。
「這是……愛嗎?」
深邃的黑暗之中,一個很熟悉的小女孩聲音,從遠遠的遠處傳來。
「還是……責任呢?」
聲音,近了少許,伴隨著踩踏在淺淺水窪上的聲響。
明子睜開雙眼。
一個小女孩的身影,踏著黑色的漣漪而來。
那是,看不清面容,僅有模糊輪廓的剪影。
很熟悉,但是,明子想不起來。
她趴在那彷彿夜空一般深邃的黑暗上,四肢難以動彈。
那影子來到了明子的面前,蹲下身子。
「她」輕輕撫著明子的臉龐,像是同情、像是憐憫。
「或許,只是瘋狂而已吧……」
女孩淡淡說著,細微的話音卻在明子的腦內迴響不已。
「我們走吧……」
背對黑暗的小女孩,對明子伸出了手。
雖然四周一片漆黑,但那雪白的手背上,宛如櫻花花瓣似的幾許傷疤清晰可見。
明明有很多問題,此時的她卻無法開口。
在那小手的牽引下,明子站起身子。
不知道從何處,細小卻燦爛的光芒照了過來。
彷彿在夜裡追逐著螢火蟲一般,兩人朝著光源緩步前行。
在那光芒的彼端,明子所看到的是……
Project DiVA CH.17
光芒的彼端,是那一連串記憶的開端。
像是要討回被忽略壓抑的時光似的,明子的回憶從黑暗的深處不斷湧出。
那一年,明子十歲。
那一天,皆藤剛滿八歲。
那一刻的瞬間,在這夢境中漫長的彷彿永恆。
就像是將影片暫停,然後以影格為單位,一張張地重現在眼前一般。
爆炸的火光,來的很快。
最初的巨響,讓世界在轟然的瞬間之後,一片寂靜。
煙塵與熱氣,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
年幼的明子與皆藤,還來不及吹滅蛋糕上的蠟燭。
然後,兩人的父母動了起來。
明子的父母,衝向皆藤。
皆藤的父母,衝向明子。
雙方在那瞬間,都以保護對方的孩子為優先而行動。
然而,皆藤在被抱入大人的臂彎之前,就先被滾燙的熱浪給襲擊了。
不知在何處破裂的酒杯,在滾燙的風暴帶動下,晶瑩的碎片飛入皆藤的眼中。
而好不容易用身體將他護住的夫婦,也被這蠻橫至極的衝擊,將三人一同吹飛。
與此同時,明子的身體也被皆藤的父母給緊緊抱住。
那寬廣的臂彎,遮住了她最後的一點視線。
然後,明子用身體感受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即使隔著人類的身體,沈重的衝擊力還是讓她感到內臟在翻騰。
耳內深處聽的到悶悶的傾軋聲,那是筋骨與肌肉互相擠壓的破裂聲響。
震波,讓明子的腦內瞬間像是腦漿沸騰一般嗡嗡作響。
那僅僅是眨眼間的一瞬,但感覺卻漫長如永恆。
之後等待著她的,是無聲寂靜且無邊無盡的默然漆黑。
明子一度以為,這就是死去之後的世界。
然後,明子從醫院中醒了過來,等待著她的是快到讓人無法喘息的時光。
她陪伴失明又失聰的皆藤,度過以醫院為家的三個多月。
在社會的矚目下,與領養她們的醫生「伊雅」開始了新的人生。
先皆藤一步踏入社會的她,放棄天真的年幼夢想,以醫學為人生的志願。
她一邊在皆藤身上試驗治療那「詛咒」的方法,
一邊看他一路咬牙撐過一次又一次的治療。
然後,讓皆藤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如櫻花花瓣似的傷痕。
隨著時日飛逝,皆藤高中畢業那天。
本來以為這會是一切漸入佳境的轉折點,卻因為他的一個疏忽差點成為遺憾。
經過精密的檢查後,總算挽回性命的皆藤,被伊雅決定要住院觀察。
然後,在伊雅的安排下,那位少女住進了與皆藤相同的病房。
那天,辦理完皆藤住院與排定檢查的相關事宜之後,
明子返回家中替皆藤收拾了簡單的日用品。
整理些簡單的衣物後,她迅速地驅車回到醫院。
踏進病房的時候,她稍微愣了一下。
皆藤的病床,空蕩蕩。
純白色的床單與單薄的被褥,皺巴巴地攤著。
「去檢查了嗎……?」
心情瞬間有所動搖的明子,稍微鬆了一口氣。
她想到伊雅曾告知過檢測的行程,但明子因為忙碌而一時忘了。
「看來……也真的是累了呢……」明子重重地吁了一口氣。
自從皆藤倒下之後,她就一直在老家與醫院之中來回奔波。
明子將手中裝著皆藤衣物的提袋放入牆上的隱藏置物櫃中,坐在床上稍微放空。
「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她盯著病房之中的另外一張床,心中琢磨著。
那個伊雅特地提起的病人,似乎是還沒搬進來的樣子。
病床上的枕頭與被褥,相當整齊地折好疊在了床頭。
床頭牆壁上的顯示螢幕,登錄著一個名字:「淺川琉香」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的自動門悄然滑開。
明子回過了頭。
那是,一名穿著單薄,扶著裝有滑輪的點滴支架的少女。
第一眼看到她,或許誰都會被那對靈動的雙眼給吸引住吧。
與瘦弱的身形相比,那是一雙清亮中帶有狡黠、閃爍中帶有冷漠的眼。
大約是十七、八歲上下,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的年紀。
長長的、微微捲曲的柔順秀髮,錯落有致地披在肩上。
她的頸項纏著幾圈繃帶,臉色也相當蒼白。
通常,這樣子的病人應該要有護理人員跟著的。
但是這名少女,就這樣孤身一人,撐著點滴走入病房。
她的腳步顫巍巍的,讓明子忍不住站起身要攙扶她。
然而,少女只是眉頭一皺。
她那還插著點滴置留針的手,微微一擺,示意讓明子停下。
明子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這個少女的心中,還藏有一股攝人的傲氣。
少女走過明子所坐的床頭,緩緩地移向房間內側的病床。
那側臉的輪廓如此細緻,眼神中卻透著沉沉的怨懟。
她在床頭的操作面板點了兩下,
天花板慢慢降下一道純白的帷幕,兩張病床就此被隔開。
帷幕上,透著模糊的剪影。
少女的身形,在床上吃力且緩慢地躺平。
「她就是淺川琉香嗎……?」明子心想。
沒有說話,明子只是靜靜盯著那模糊的淺淺輪廓。
或許是疲勞的緣故,沒過多久,帷幕的另一端就傳來淺淺的、平緩的鼻息聲。
然後,門口傳來指節輕敲的「扣、扣」聲響。
明子轉過頭來,伊雅正倚在門邊,手上還拿著一份透明的文件平板。
於是,明子與伊雅走出了病房,在純白色的走廊上輕聲交談。
「如何?」伊雅問道。
「手術的部份,我不清楚唷……」明子淡淡地回答。
雖然知道伊雅並不是想問這個問題,不過明子還是刻意迴避了一下。
「主刀的醫生是妳,不是嗎?」
「妳知道我……好吧,是我問的不好……」
伊雅搔了搔頭繼續問道:
「那,關於這個人,妳的想法是……?」
「有點……難以親近……」
明子回頭望了望病房的門,想著剛才遇見琉香的短短經過,說道:
「跟皆藤有某種程度的相像呢……」
「我也這麼覺得……」伊雅微微苦笑。
「我不太明白,這樣安排的意義是……?」
「因為……」
伊雅拿起手中的文件,在上頭點了幾下,秀出一份數據資料。
「這是她喉嚨要動手術的原因……」
「聲帶手術嗎……這是……」
明子接過文件,看了幾眼之後驚道:
「Prion……!?」
「而且連構型跟機制都……」
伊雅替明子點了一下文件,秀出下一頁的資料補充道。
「跟庫魯病很像的變體,很眼熟吧?」
Prion是一種蛋白質感染因子的統稱,其特色是耐高溫、感染性強。
與一般病毒不同的是,
這種因子沒有DNA也沒有細胞壁等生物構型,只是純粹的蛋白結構。
因為與體蛋白的基本結構相同,所以也不會被免疫系統清除。
這種感染因子會將接觸到的其餘蛋白結構都變得與其相同,進而造成致命性的破壞。
一個世紀以前,類似的病症被稱作「狂牛症」,是曾造成群眾恐慌的疾病。
其症狀是被感染的生物,會因為這種蛋白導致腦部組織空洞化,就像海綿一樣。
而,皆藤身上那源於意外的「詛咒」,又更加複雜。
比起一般的生物性蛋白,這種Prion是由可結合金屬元素的無機蛋白為基礎構型。
雖然伊雅與明子對此做了大量的研究,但目前也只是了解大概的成因而已。
「將接觸過的蛋白質結構同一化……這模式相同沒錯,但……」
明子繼續點閱資料,看著總診斷報告說道:
「這潛伏期也太……」
「也許是世界首例也說不定呢……」伊雅苦笑道:
「這也是病人會從耳鼻喉科轉介到我這的關係……」
「這……」
明子忍不住靠牆思索起來。
對她而言,這無疑是憑空出現的另一道難題。
在大多數資料已經定案的現在,這種異變案例是有可能推翻從前研究的。
「或許也有可能是轉機,不是嗎?」
伊雅看出了明子的煩惱,出言提醒。
雖然在兩人的努力下,皆藤的病情已經穩定許多。
但在研究陷入瓶頸的情況之下,沒有辦法進一步的根治。
「但……像這樣一般性的接觸,能有什麼轉機嗎?」
明子一邊思索,一邊問道:
「對她來說,我們只是無關的外人吧……能像皆藤那樣信任我們嗎?」
「我也不知道。」
伊雅嘆了一口氣,與明子一樣在靠在牆上。
她將文件夾在腋下,雙手插在那身白袍的口袋中,臉上有著疲態。
「咦?」
這樣的伊雅,讓明子感到有些訝異。
那是,打從內心發出的疲憊。
「坦白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呢……」伊雅淡淡說道。
明子沒有搭話。
伊雅本就嬌小的身軀,如今看來彷彿更加清瘦。
她那件總是大一號的白袍,領口將她大半的臉都給遮住了。
身為醫生,常常會有許多需要考驗體力的手術或研究。
過去的伊雅,從未因此感到些許氣餒。
但長達十年卻又沒能突破的研究,讓她突然真的感到累了。
「……對不起……」明子低聲說道。
這是身為家人、身為同事、身為夥伴的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回答了。
「說到底……真正該道歉的,到底是誰呢……」
伊雅與明子並肩靠著牆,抬頭望著走廊上柔和的燈光,淡然道:
「而,真正該道歉的對象,又在哪呢?」
「……對象嗎……」
「或許我也該跟妳道歉也說不定……」伊雅微微嘆息:
「這樣一路走來,讓妳很不好受吧……」
「並不會……」明子試著微笑以對。
「我還記得喔,那時候……」
伊雅望向走廊的一角,用手指了指然後說道:
「某次實習完之後,妳就坐在那邊一臉想吐的樣子呢!」
「這種事情,就請妳忘了吧!」明子失笑道。
「有的時候,看皆藤接受治療時那痛苦的樣子……」
伊雅強笑了一下,露出少有的落寞神情說道:
「真不知道我們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確的了……」
「至少,他現在還活著啊……」明子試圖替伊雅打氣,說道:
「那天妳所說的『羈絆』,讓他比較振作了呢!」
「就這點而言,妳真的是比我堅強。」伊雅微笑道:
「至少我可以說,當初建議妳學醫還真是沒看走眼啊……」
「我也只是……希望皆藤能活下去而已……」明子低頭說道:
「就像我們剛見面時妳告訴我的,這樣,我們才有機會變得堅強……」
「啊啊……也因為有妳,皆藤才能不靠移植活到現在,雖然也到達某種瓶頸就是了……」
伊雅轉頭望了病房緊閉的門口一眼,然後說道:
「所以,我才想說,讓擁有相同病例的人相處一下,看看會不會起什麼效果。」
「心靈療法嗎?真不像妳的作風呢。」
「就當作……束手無策之後的孤注一擲吧……」
伊雅用手指纏弄自己臉頰旁的髮辮,淡淡說道。
「所謂的科學,本來就是用來發現人類極限的一種技術喔……」
明子沒有繼續回話,目光下意識地飄向伊雅的髮辮。
本來她是不太做裝飾的,
不過自從那個早晨明子替她綁了辮子之後,伊雅就保持著這個習慣。
也因為這樣,本來看起來就跟明子年齡相仿的她,反而更讓人覺得年幼了。
「雖然醫學昌明,人類老的慢是沒錯,但這樣似乎也太犯規了?」
伊雅常常被認識的人這樣調侃。
但,也正因為外表看來太過年輕,很多病人剛開始都很難信任伊雅。
出席學界的研究會時,也曾引起不少誤解。
明子知道,伊雅其實私底下也受到不少額外的壓力。
不單單是在學界,當年她替明子與皆藤處理捐款信託的時候,也遭受很多不必要的質疑。
然而,她還是面不改色地挺了過來,並且陪兩人成長到現在。
在明子看來,伊雅並不如外表那樣的冷靜,反而是與明子完全相反的類型。
這時,伊雅的文件上,亮起了黃色的閃爍燈號。
「啊……皆藤的量子掃描要結束了!」伊雅站直身子,對明子說道:
「我去看一下,順便送他回病房來,妳也早點去休息吧!」
「我也跟著去吧?」
「不了,妳看起來比我還累呢……」
伊雅輕拍了明子的肩膀,然後說道:
「要是妳也累倒了,反而會增加我的負擔喔!」
「既然妳都這麼說了……」明子苦笑。
然而,最近的她確實感到有些吃不消。
駕照、論文、家事,還有這陣子皆藤的事件,讓她忙碌了好一陣子。
不但體力上感到吃緊,連內分泌也亂了套,她的月事已經停滯好幾個月了。
伊雅揮手向明子告別,走向長廊的盡頭。
「那麼……去休息室躺一下好了……」明子心想。
那本來是給住院醫師用的房間,不過其中一間已經幾乎變成伊雅的專用房。
早年為了應付皆藤三不五時發作的病況,伊雅幾乎是以醫院為家。
而常常為此出入醫院的明子,也會使用那間休息室。
長年下來,那已經是被醫院默許的小小特權了。
明子伸了個懶腰,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突然,在她踏出腳步的那一刻,一股強烈的劇痛,從小腹的深處傳來。
彷彿有什麼東西塌陷了的、緊縮似的痛楚糾結著內臟。
然後,明子就這樣跪了下去。
空無一人的走廊中,那蜷曲著的痛苦背影,看起來渺小且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