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有說過……身為醫生，自己的身體管理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伊雅一臉沈重地，站在一張病床旁這樣說著。
明子躺在病床上，無言以對。
她的臉色有點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
脂粉未施的她，此時看來少了以往的豔麗，多了些許病弱。
「好吧，我也不好，沒注意到妳的狀況……」
看著這樣的明子，伊雅只是噘起嘴然後聳了聳肩。說道：
「這陣子也真是難為妳了……」
「並不會，是我沒顧好自己……」明子苦笑回道。
「以後別替我們做早餐啦……」
伊雅在明子的床緣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臂，說：
「等妳好了以後，早餐什麼就讓我準備吧！」
與對待皆藤的態度完全不同，伊雅完全找不到苛責明子的理由。
如果說這個「家庭」是由伊雅處理所有對外事務的話，
那對內的事情便幾乎是由明子張羅的。
皆藤畢業典禮那天的早上也是，
明明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忙，但她仍舊打點了一切。
「咦？伊雅要做早點？」明子愣了一下。
「當然是買的！」伊雅不加思索地回答了。
「……我想也是。」明子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底暗暗想道。
「總之，現在先把妳的身體養好吧！」
伊雅起身，拉了一下身上寬鬆的白袍，說道：
「雖然只是經期失調，但有點小小的血崩啊……」
「我知道了，但也不用太擔心，我會打理好自己的。」
「我知道妳會的……」伊雅微笑道。
明子一直都是對自己很嚴格的人，這點伊雅再了解不過。
這次的倒下，對她而言也是一個自己無法原諒的錯誤。
「那這幾天……」
「不過是幾樣例行檢查，皆藤的事就交給我吧。」
伊雅走到病房門口，停了一下說道：
「養好身體之前，不准下床啊……」
「我知道了……」明子回答，臉上帶著些許落寞的笑。
然後，伊雅踏出房門，自動門颼地合上。
在那瞬間，像是某種開關切換了似的，伊雅的臉色轉為肅穆。
她縮了縮身子，嘆了口氣，然後如同重新上緊發條一般，眼中透出銳利的光。
Project DiVA CH.18
房間中迴盪著指尖在鍵盤上跳躍的聲音，除此之外安靜異常。
病房的結構很簡單，一扇門、一扇窗、兩張病床。
小小的房間，兩張病床以一張薄薄的帷幕隔開。
琉香躺在靠窗的裡側病床上，窗外柔和的陽光，將她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帷幕。
然而，另一邊的皆藤，並沒有注意到這些。
這些天來，他甚至連隔壁病床有人都沒有留意到。
皆藤，只是專注著在自己的膝上的筆記型電腦，
目光在程式碼的資訊奔流間迅速游動。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細微清脆的敲擊聲，在安靜的病房中迴盪，彷彿有著回音。
那不急不徐的聲響，具有獨特的節奏與韻律。
像是反映了內心的世界一般，理性卻又優雅。
這時，布幕上的陰影，動了起來。
那瘦弱的輪廓坐起身子，走下了病床。
她輕輕地推開了原本緊閉的窗，又在床頭的操作面板點了幾下。
然後，帷幕升起。
少女站在皆藤的病床邊，那如波浪的微捲長髮凌亂地披在肩上。
她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站在那。
又或許，是她沒辦法發出聲音。
脖子那一圈圈的繃帶，讓少女那雪白纖細的頸項看來如此脆弱。
良久，皆藤那整個早晨未曾停歇的手指終於停下。
他輕輕活動了一下肩頸，僵硬的關節發出清脆的連續聲響。
皆藤用食指與大拇指揉了揉緊閉的雙眼，然後發現身邊出現一個陌生的身影。
「妳……？」
皆藤盯著一旁似乎站著有好一段時間的琉香，一臉錯愕。
發不出聲音的少女，滿臉笑容。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背對窗戶光源的關係，她的臉色有些陰沉。
接下來，事情就在皆藤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生了。
琉香啪的一聲，將皆藤的筆電給蓋上。
下一秒，那造型粗獷的筆電，就這樣飛出窗外。
筆電落在無人的庭園之中，零件與鍵盤的鍵帽散落一地。
皆藤的動作停滯了一會兒。
雖然事情如此突然，但他的眼神依舊木然且冷漠。
他只是用有些疑惑的表情，望向身邊那凜然的少女。
「我做錯了什麼嗎？」
皆藤問道，但卻滿臉漫不在乎的漠然。
「……」名為琉香的少女，在開口的瞬間停了一下。
「因為鍵盤的聲音？」
看到默然的琉香還有她頸上的繃帶，皆藤思索一下，淡淡地問道。
雖然他看起來對什麼事情都不關心，但並不是笨蛋。
皆藤的筆電上，使用的是他改裝過的機械式鍵盤。
這個時代的鍵盤，大多是安靜的薄膜式、甚至是可用於各種平面上的投影感應式。
然而皆藤喜歡那種機械零件運作的清脆聲響，那是屬於工程師的獨有浪漫。
工作時，比起廣播或音樂，皆藤更喜歡聆聽自己所敲擊出的節奏。
因為曾因此被伊雅與明子抱怨過，所以皆藤自然而然向這個方向去猜測。
琉香看著皆藤那似乎對一切都不感興趣的雙眼，眉頭自然而然地皺了起來。
她再一次欲言又止地張開口脣，然後再一次懊惱地抿嘴。
於是，琉香回到自己的床邊，放下了間隔用的帷幕。
既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示意，皆藤雖然感到突兀，卻也沒有多所反應。
他只是取出手機，思索了一會兒之後，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出去。
在信件發出後，有那麼一瞬間，皆藤突然感覺到腦內一陣空蕩蕩。
平常心思總是被各種程式碼佔滿的他，在失去電腦之後霎時感到茫然。
雖然也想要利用手機連上家中的資料庫繼續未完的作業，但最後皆藤放棄了。
不熟悉的輸入方式，讓他的打字速度無法跟上腦內飛快的思緒與靈感。
皆藤輕嘆了一口氣，關閉了還在跑著遠端連線模式的手機螢幕。
他看向一旁的帷幕，心底的疑惑逐漸清晰起來。
原本並不打算追究下去，然而在無所事事之下，皆藤總算開始思索起這個問題。
「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對一般人來說應該是當下就該做出的反應，但皆藤卻足足遲了有五六個小時。
這並不是指他遲鈍，而是他根本沒有將心思放在這種情緒性的問題上。
因為失去電腦而得到短暫空閒的皆藤，如今才有心思考慮自身以外的他人。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的自動門滑開，出現了伊雅那嬌小的身影。
她的手中提著一個紙袋，裡頭正是一台新的筆記型電腦。
「怎麼回事？突然發Mail要我帶一台新電腦……」
伊雅將紙袋放在皆藤的床邊，看了一眼病床間的布幕，小聲地問道：
「跟她之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沒什麼，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已……」
皆藤用一如往常的漠然面孔回答道：
「帶著筆電經過窗邊的時候，手滑了一下。」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
伊雅意味深長地看了皆藤隔壁床的布幕一眼，然後說道：
「那就小心一點，別再失手啦……」
「我會的。」
皆藤點了點頭，然後取出袋子中的筆記型電腦，打開螢幕敲起了鍵盤。
他的眼神恢復了以往的專注……至少在一般人眼中是如此。
伊雅知道，那專注並不是皆藤的刻意為之。
那純粹只是將目光所不能及之處，全部遺忘而已。
皆藤雙眼中所映出的、10來吋的螢幕，
是將世間其他所有都忘卻之後，剩下的小小空間。
伊雅看向皆藤的床頭。
牆上的顯示螢幕中，皆藤的生命徵象與讀數沒有強烈的起伏與波動。
對伊雅來說，那是前幾日還求之不得的、平穩的日常風景。
她知道，皆藤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
那麼，接下來反而要煩惱明子的事情了。
為了避免對皆藤造成不好的影響，伊雅將明子的事情隱忍不說。
「那麼，記得時間到了要休息啊！」
雖然並非一般的查房時間，伊雅仍舊習慣性地紀錄了皆藤的健康數據。
她看著沉浸於程式碼之中的皆藤，苦口婆心地提醒他一下。
「嗯，我會的。」
皆藤淡淡地說道，目光沒有離開過螢幕。
然而，伊雅知道，皆藤已經聽進她的話了。
因為一般人的說話，皆藤根本連聽都不會聽見，更不用提回應了。
就這樣，伊雅步出了病房。
斗室之中，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此時，皆藤突然意識到這片寧靜。
他停下了手指的動作，靜靜聆聽著隔壁病床的動靜。
剛剛以笑中帶怒的神情，將他的筆電扔出窗外的少女，只剩下微微的鼻息聲。
偶爾，呼吸聲重了點，皆藤卻聽不出其中的情緒。
那是單純的吐息，還是發不出聲音的嘆息？
就這樣，皆藤將手指搭上了鍵盤，緩緩地敲起了幾個字元。
因為是備用的筆電，鍵盤沒有經過改造。
皆藤手指的動作雖然漸漸加快，但聲響已經小了許多。
原本機械式鍵盤那清脆的敲擊聲，變成了悶悶的機件運作聲。
然而，這樣的速度對平常的皆藤來說，相當緩慢。
原本能捕捉那如同電流一般的、轉瞬即逝的靈感的皆藤，
腦內似乎有什麼角落遇到了阻礙。
他稍微停下了正要加速的指尖，陷入短暫卻又漫長的思索之中。
幾個眨眼之間，皆藤的心思已經翻過了數百頁。
由滿滿的定義、宣告、賦值與函式迴圈所構成的思緒，無法完美解釋心中的疑惑。
皆藤的腦海之中，原本模糊不清的念頭，
在反覆的思索之下，漸漸浮出清晰的影像。
那是，琉香那帶著笑容、卻又毫無掩飾的憤怒神情。
同時，那也是與明子、伊雅、甚至其他生活周遭的人們相比，
沒有絲毫顧忌的率直情緒。
喀喀喀喀……
那稍微有點窒礙的節奏，流暢起來。
皆藤的心思，再度陷入0與1的、如夢的夢境之中。
他所感興趣的，並不是身為琉香那身為人類所具備的情緒。
相反的，皆藤只是找到了自己可以試著詮釋的新課題。
腦中的靈光，漸漸綻放。
原本複雜且離散的關聯式與引數，漸漸拼湊出完整的框架。
皆藤將他所能回想到的情緒，拆解成可被量化的組合語言，在電子的世界中重新編譯。
電腦螢幕的冷光微微地閃爍，在皆藤木然的面容上，映射出複雜的光影。
就這樣，時間隨著難解的數位字碼一同飛逝。
然後，皆藤闔上筆電，縮入病床的被單。
彷彿機械一般精準、沒有多餘動作與猶豫的入睡動作。
那專注於睡眠的表情，彷彿撰寫程式時一般投入。
皆藤就這樣專心致志地睡去，像是害怕遇到睡眠以外的事物似的。
……好比說，夢境。
直到休息時間到的提示訊息出現在螢幕的正中央之前，
皆藤再也沒有意識到週遭的其他變化。
於是，他也沒有意識到，隔壁病床上那不知道何時坐起身來的纖細身影。
「彷彿死去一般的幸福啊……」
暗夜之中，
那略顯沙啞的、細不可聞的話音穿透了布幕，
卻在飄入皆藤耳中之前便即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