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輕輕地，卸下了琉香頸上的層層繃帶。
一圈又一圈的潔白布條緩緩褪去，露出雪白頸項上的粉色傷痕。
長長的手術切口，還有整齊劃一的交錯縫線。
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遠遠看去彷彿細細魚骨在頸上漂游。
「好，稍微出個聲看看吧……」
看來有些沒精神的、嬌小的伊雅，檢視了傷口的復原狀況後說道。
「啊……啊……」
輕輕按著自己的喉頭，像是歌唱的發音練習一般緩緩開口。
然而，那如同破損鼓面般乾癟的嗓音，卻讓琉香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這是……」
「能開口說話算是踏出第一步了。」
伊雅仔細檢視了琉香的手術傷口後，淡淡地說。
「至少，還能期待……嗎？」
「畢竟，那可是有著『詛咒』之名啊……」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醫生了。」
「也別太早謝我，因為還不知道能復原到什麼程度喔。」
伊雅輕輕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
「我也只能幫到這邊，後面還是得靠妳自己呢……」
琉香拉了拉領口，試圖稍微遮掩脖子上的傷痕，淡然地說道：
「我會加油的。」
「為什麼不考慮另外一個術式呢？」伊雅問道：
「現在這個作法，復發或者移轉的機率很高啊……」
「如果不能用我原本的聲音歌唱的話，動這個手術也沒有意義了吧？」
琉香用有些不羈、有些不以為然的表情說道：
「要用電子聲帶像電腦那樣說話，或許還不如死了比較愉快呢……」
「我可以理解妳身為歌手的堅持，但……」
伊雅盯著琉香那對美麗卻又堅毅的瞳孔，問：
「妳打算懷抱這樣的想法唱到什麼時候呢？」
聽到這個問題，琉香笑了。
泰然的笑容之中，帶有些許陰鬱的肅穆。
「那當然，是到死為止。」
Project DiVA CH.19
深夜之中，伊雅一邊走在醫院的走廊上，一邊盯著手中的電子文件。
那是關於她手上另一個棘手的病症，也就是讓琉香失去聲音的元兇的資料。
就在伊雅因思考而皺起眉頭的時候，身前傳來一陣熟悉的嗓音。
「很棘手嗎？」
明子手中拿著兩罐冰咖啡，走到伊雅身前遞出了其中一罐，說：
「很久沒看妳露出這種表情了呢……」
「讓我想起了學生時代啊……」
伊雅接過明子的咖啡，苦笑說：
「有種明明是開卷測驗，但出題範圍完全超出教材的感覺。」
「那還真是劣質的惡趣味呢。」明子也以苦笑回應。
「是啊，會讓人在心底大喊『中計了』呢……」
伊雅盯著明子，問道：「身體好多了？」
「已經康復了喔。」明子報以溫和的笑容。
「既然妳說康復，那就沒問題了。」
伊雅露出安心的笑容，因為她信任明子對身體狀況的管理。
而既然知道明子身體無恙，伊雅馬上就進入了工作模式。說道：
「那麼……妳要看看這個病例嗎？」
明子默默地從伊雅手中接過透明文件，快速地瀏覽了上頭的資料。
首先看到的大頭照，明子相當熟悉。
雖然當時只看到一眼，但那的確是伊雅在皆藤畢業典禮前一天執刀的那位病患。
細緻的五官、如波浪般柔順的長髮、清麗中帶點狡獪與不羈的眼神，正是與皆藤同一個病
房的淺川琉香。
「inficioviscus disease」
然後，熟悉的字眼出現在明子眼簾，讓她的心跳漏了幾拍。
這是，學界給予「詛咒沙塵」的正式學名。
inficio，亦即拉丁文的感染(infection)。
viscus，則是拉丁文的內臟(internal organ)。
乍看之下只是很普通的內科疾病，但其實它的感染力遠在其字面意義之上。
藉由這種完全難以根絕的prion蛋白所造成的傷害，是徹底不可逆的。
與過往被稱為狂牛症的蛋白質不同，詛咒沙塵的基本構型，是人體內的無機蛋白。
比方說紅血球，就是藉由這種蛋白質，得以攜帶鐵、鋅這類微量金屬在體內運行。
以這種無機蛋白為基礎變異的詛咒，會使受感染的器官因纖維化而萎縮。
伊雅在長久的研究中，發現纖維化的細胞，有部份變成了易碎的金屬物質。
像是從有機變作無機，細胞從內部緩緩脫水、固化、然後改變了性質。
資料帶到了琉香聲帶的病理切片照片，明子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裡頭的肌肉纖維，有好幾條已經金屬化了。
琉香的聲帶，就是因此失去彈性，從而發不出任何聲音。
「治療備案……電子聲帶？」
明子捲動一頁頁的資料，被其中的內容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切除受感染的聲帶肌之後，以感應神經脈衝的電子發聲器取代聲帶的一種手術。
「嗯……是啊……原本之前想用在皆藤身上的一種方案，不過也被拒絕了呢……」
伊雅點頭說道。
那是因為皆藤的過敏體質，最後只好作罷的一種特殊方案。
使用電子化的人工器官取代原本的臟器，避免原部位受到二次感染。
這是一種與時下人工臟器相背的技術，不用仿生材質的培育細胞，而是徹底電子機械化。
「也是有這樣的人存在呢……」
明子繼續往下翻頁，一邊閱讀琉香的簡歷，一邊淡淡說道：
「歌手啊……也難怪她希望恢復原本的聲音了。」
「而且，她是貧民窟出身的孤兒，隻身一人在地下音樂界闖出名氣的喔。」
伊雅搬出了她因為興趣而調查到的資料，侃侃說道：
「是個堅持只唱現場，所以到現在還沒商業出道的人物，在地下音樂算是知名人士。」
「那還真是……令人佩服……」
明子手中的文件，出現了幾張網路新聞的擷圖
那是站在舞台上的琉香，在聚光燈下全力歌唱的身姿。
雖然圖片因為畫素較低而顯得有些模糊，但從輪廓之中還是能看出她的魅力與魄力。
失真的影像，反而讓琉香增添了些許神秘。
「也難怪……她會把歌唱放在性命的前面了呢……」
「但這樣就有所衝突了，對身為醫生的我們而言。」
伊雅語重心長地說道：
「妳覺得呢？我們應該認同嗎？這種『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對見習生問這種問題還太早了吧……」明子苦笑道：
「但對醫界而言，沒有什麼東西的價值可以凌駕於生命之上，不是嗎？」
「這麼說的話，反倒是安寧病房那些人沒立場啦！」
伊雅微笑道：「那可是讓人安靜等死的一種工作呢。」
「用等死形容沒問題嗎？」明子苦笑問。
「就客觀而言，並沒有說錯吧？」伊雅喝了一口咖啡，說道：
「況且，能專心致志去等待某種東西，也是一種幸福，不是嗎？」
「或者說……讓人可以安心地逃避痛苦，卻不用受到苛責吧……」
明子微微抬頭，看著散發出柔和光線的天花板，說道：
「當醫學與自我同時面對極限的時候，又有誰能夠苛責呢？」
明子一邊說，一邊將閱讀完畢的透明文件，遞還給伊雅。
在那瞬間，伊雅看見明子臉上那微微的一抹落寞。
在兩人目光交會的瞬間，雙方都了解到，彼此想到了相同的事情。
「十年了呢……」
伊雅呢喃。
「十年……嗎……」
明子漠然。
「話又說回來，要痛苦到什麼程度，才可以逃避？才被允許逃避呢？」
伊雅低聲問道，像是回應明子先前的話語，又像在問著自己。
「伊雅……？」
明子愣了一下，轉過身子。
眼前的伊雅，好像脆弱的少女一般，身上那過大的醫師袍蒼白地垂著。
「明明科技不斷在進步，但皆藤的病情卻沒有什麼進展呢……」
看到明子擔心的眼神，伊雅微微苦笑，說道：
「有時候還真是會想，是醫學停滯了嗎？還是……其實停滯的是我們呢？」
「也許，我們還缺了些什麼吧……」
「是啊……缺少了些什麼……」伊雅沉吟道：
「搞不好，我們缺少了像琉香那樣的信念也說不定？」
「信念啊……我們有這樣的信念嗎……？」
像是自嘲似的，明子苦笑道：
「要像這樣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換，恐怕我還沒有那樣的覺悟喔……」
「所謂『信念』也不需要多偉大的志向……像妳這樣以皆藤能活下來為目標，也是一種信
念吧……」
「……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
明子喝了一口手中的冰咖啡，嘴唇在罐子邊緣輕輕啄了幾下，說道：
「畢竟，還真是沒有思考這些東西的餘裕啊……」
「這倒是讓我覺得，我欠妳一個道歉呢……」
「道歉？對我？」
「那天妳倒下去的時候，我才發現妳默默背起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
伊雅用苦澀的笑容說道：
「家庭、工作、課業，妳還真是沒有留給自己任何喘息的空間啊……」
「喘息也好、空間也罷……」明子落寞地笑了笑：
「也許……在瓦礫之下的那時候，就已經沒有了也說不定。」
「如果我能早一點治好皆藤，也許妳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了吧。」
像是為了舒緩一下沈重的氛圍，伊雅淺淺地捏了一下明子的嘴角，溫柔說道：
「身為醫生，還真是欠妳們一個正常的人生啊……」
「妳已經給我們很多了，伊雅……」
明子輕摟住伊雅那看來纖弱的肩，淡淡地說道：
「所謂『正常的人生』，那不是醫生的責任，而是家人的……」
「說是這樣說，但我可還沒結婚啊……」
伊雅笑著回了一句，笑容中帶了點欣慰。
然後，兩人並肩前行，沒有再說些什麼。
沒多久，兩人來到了皆藤與琉香的病房前。
半開的房門裡，傳來了不曾聽過的歌聲。
「這是……琉香？」伊雅相當吃驚，因為那是琉香發病前的音色。
為了重建琉香的聲帶，她曾經在網路上搜索琉香以往的表演當作參考。
手術才結束沒多久，就能復健到這個程度，那是伊雅從沒料想過的。
「不，這應該是皆藤……」隨著幾許音節經過，明子聽出了其中的異樣。
雖然乍聽之下不會發覺，但其實轉音有著固定的模式。
不管旋律的情緒為何，音調的上揚與下潛都是相同的腔調。
那是使用了簡易的取樣技術後，利用軟體還原了的人聲。
所以，明子立刻了解到，這聲音是皆藤所寫的程式所發出的模擬人聲。
而且模擬的對象，正是琉香。
她曾看皆藤寫過類似的發音軟體，用在簡易AI上以達成基本的人機互動。
為了避免太接近真人而造成的認知混淆，也避免技術被運用在詐欺犯罪，
在一般的工業軟體上，業界偏好擬真度不高的虛擬人聲。
雖然不明白皆藤的目的，但這次的軟體，似乎在取樣與再現上做了特化。
即使音調起伏有著固定的模式，但仍能聽出來琉香歌聲的特色。
即使有著溫柔的音色，但唱腔卻具有強勁的爆發力。
像是在宣洩著什麼似的，用盡全力的掏空自己。
「這是……琉香的歌。」
伊雅聽了出來，那旋律是她在搜尋資料時聽過的、琉香的演唱。
但是，歌曲才經過短短的幾個小節。
突然間，旋律在一聲沈重的敲擊聲，以及悶悶的碎裂聲下，嘎然止息。
隨之而來的、尖銳且間歇的刺耳電子噪音，從揚聲器中一閃即逝。
「你這是在嘲笑我嗎！」
憤怒的、沙啞的怒吼嗓音，伴隨著一樣物品傳來。
皆藤那台嶄新的筆記型電腦，重重地摔在了門上。
液晶面板的玻璃碎片四散飛濺。
在如雪花一般飄落的晶瑩顆粒之中，夾雜著幾許殷紅。
伊雅與明子衝向房門。
琉香左手正揪著皆藤的衣領，緊握著的右拳懸在半空。
纖細的指節上，散著沾染血跡的液晶玻璃碎片。
聽到門外的動靜，琉香轉頭看見了伊雅與明子的身影。
明子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充滿憤怒、還有糾結著的疑惑。
皆藤滿臉淡然，直視琉香的雙眼。
他並不害怕，但那不是勇氣的表現。
純粹，只是因為皆藤已經忘記了害怕。
即使在這個場合之下，皆藤也只是在盤算著，該如何用演算法更細膩地模擬歌唱。
琉香的右拳，始終沒有揮下。
在那瞬間，病房的裡外，寂靜無聲。
走廊上，破損了的筆記型電腦，發出幾許不成調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