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藤拎著筆電，穿過醫院的長廊。
自從那次聽過琉香的演唱之後，
他只有在定期檢查的時候才會回到這個白色的迷宮裡。
這個自小生活到大的空間，比那個四處蒙塵的老家更像他的歸屬。
他可以閉著眼睛在住院病房跟斷層掃描房來回，卻說不出自己家客廳的擺設。
然後，他踏進了熟悉的病房。皆藤彷彿還可以回憶起那病床獨特的藥水味。
不過，如今躺在那張床上的不是皆藤自己。
「唷，今天你也來了啊？」
病床上，那清麗卻又帶著朝氣的少女對皆藤打招呼。
本來應該要在骨科病房的琉香，被伊雅以就近照顧的理由移到這裡養傷。
她將一塊透明的平板靠在自己左手的石膏上，
平板的畫面是密密麻麻的五線譜。
然而，五線譜上卻沒有任何音符。
「是啊，今天我也來了。」
皆藤淺淺一笑，在床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你今天帶筆電來啊？」
「突然有一個急件進來，要改一下規格……」
皆藤說一說，頓了一下問：「……妳會生氣嗎？」
「別把我當作這麼易怒的女人啊！」
琉香露出小惡魔一般的笑容說：「但要說不介意也是騙人的唷！」
「話雖如此……」皆藤思考了一下，打開筆電說道：
「但這個當下也沒有辦法顧慮太多了。」
「啊哈哈，像這樣不顧他人感受才是你嘛！」
琉香托著下巴微笑道。
「這點我們也許是差不多的喔。」皆藤盯著螢幕，淡然地回答。
「我可沒有擅自天天來探病喔！」
「我只是……比較習慣這邊的空氣而已……」
皆藤試圖輕描淡寫地回應，但是聲音卻越來越小。
「喔……？」琉香意味深長地問道：「是這樣嗎……？」
「妳……妳在寫歌？」
皆藤嚥了一口口水，像是要轉移話題般問道。
「啊啊……是啊……」
提到寫歌的話題，琉香的口氣有些落寞。
她稍微皺眉，盯著手中平板上空白許久的五線譜。
「我不知道妳會寫歌呢。」
「雖說在寫歌，但不表示我會寫歌喔。」
琉香聳了聳肩，無奈說道：
「畢竟我之前都是唱別人的歌嘛……」
「可是唱出來的效果已經很驚人了。」
「那畢竟……是複製他人的情感然後修改出來的東西……」
「複製……然後修改……嗎？」皆藤沉吟。
對他而言，這聽起來就像程式設計師拿別人的程式來修改一樣。
「別人的歌唱的再好，終究還是別人的歌吧？」
「所以，妳想要自己寫歌嗎？」
「不過……我沒有那種才能呢……」琉香苦笑道：
「說到底，該怎麼寫歌我可是一點頭緒都沒有啊……」
這時，皆藤心中閃過一絲光芒。
他接過琉香手中的平板，然後在自己筆電的角落碰了一下。
筆電與平板的螢幕角落上，出現了Connected的字樣。
「樂理的部份……我沒辦法幫妳什麼，但是……」
皆藤一邊敲擊著鍵盤，一邊盯著螢幕說道：
「把妳唱出來的旋律變成譜面，這倒是可以做到。」
「咦？」
「把惹妳生氣那時候使用的取樣技術，修改一下就可以了……」
皆藤沒有回頭，只是專注地輸入指令。
平板與筆電的螢幕上，黑白畫面的字元飛快捲動。
幾分鐘之後，皆藤將平板重開機，然後遞給琉香說：「好了。」
琉香一臉不可置信地接過平板。
打開那個讓她頭痛的譜曲程式之後，發現界面上多了幾個按鈕。
「這是錄音鍵，可以把妳的歌聲轉變成旋律，然後直接拖拉音符可以微調……」
皆藤一邊從旁操作示範，一邊講解：
「……先用哼唱的方式輸入旋律，然後這邊點一下可以改變輸出的音色類型……」
「……」琉香像是沒有認真聽似的，只是專注地看著皆藤的側臉。
「怎麼了？不合用嗎？」
皆藤注意到琉香異常的沉默，轉頭問道。
「原來那時候被我砸爛的，是這麼好用的東西啊……」
琉香很難得地一臉正經對著皆藤，說道：
「看來我真的欠你一個認真的道歉呢……」
「所謂的工具，只有在對的時候使用才是好東西。」
皆藤淡然回答：「所以那時候的事情……就算了吧……」
「真的？」
「更何況，我還沒理解妳當時生氣的原因，對嗎？」
「是這樣說沒錯，不過……」
說到這邊，琉香又恢復了原本的調皮神情，問道：
「你想要知道，我為什麼會生氣嗎？」
「說出這種話，就表示妳想要告訴我了對嗎？」
「啊哈哈哈哈哈哈！」琉香又是一陣大笑，說：
「你也變聰明了呢！不過我可不會就這樣上當喔！」
「那，就以後再說吧？」
皆藤珍而重之地，緩緩說道：
「現在這樣……就很夠了……」
然後，皆藤沒有繼續說話，只是切換筆電上的視窗開始工作。
琉香就這樣，看著皆藤緩緩地進入工作模式。
隨著目光逐漸聚焦在程式碼，皆藤的神情轉為肅然。
就好像四周的溫度逐漸降低，他的眼神也逐漸冷冰。
螢幕上的光芒，在皆藤的眼中映照閃爍，彷彿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有溫度的地方。
琉香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對這前後的落差無所適從。
但是，在她手中的軟體工具，卻又顯現出皆藤的貼心。
這個人寫出的AI，是不是也一樣充滿人性呢？
她閉上眼，稍微釐清一下思緒。
於是，琉香輕輕地哼唱起來。
斷斷續續、不連貫的旋律，輕輕地繚繞在病房之中。
原本一直為五線譜與音符所苦的她，如今覺得腦中滿是旋律。
雖然剛開始的時候，都是一些本來就唱過的旋律片段。
但是看到自己隨口哼唱的曲調，就這樣自動轉換成樂譜，
還是讓她忍不住佩服皆藤的技術。
病房之中，沒有歌詞的歌聲，還有輕輕的鍵盤聲交織在一起。
這樣平靜的日常，匆匆飛過。
一轉眼，十幾個日子就這樣流逝。
早上，皆藤來到病房做起自己的工作，琉香則在旁邊哼唱譜曲。
之中偶爾穿插一些兩人的對話，但沒多久又歸於沈寂。
至於吃飯時間，則是兩人各自解決。
本來琉香就不是那種會讓他人幫助的類型，即使有傷在身也是一樣。
皆藤聽明子說過，琉香是即使手術過後也堅持自己走回病房的那種人。
這段期間，琉香問過不少次，為什麼皆藤要這樣陪伴她。
但皆藤總是說不上來，對他而言，這個問題太過艱深了。
琉香雖然好奇，但也不會多加追問，因為她知道這樣只是徒增困擾。
而在聽到琉香那細微的哼唱歌聲之後，
皆藤才發現，也許他只是想多聽幾次琉香唱歌。
或許很笨拙，但這是他幾經思量之後，唯一想到的方法。
小小的病房裡，鍵盤的敲擊聲，還有琉香不成調的片段歌聲，
湊成不協和卻又溫柔的曲調。
窗外，細微的風聲拂過。
走廊外，遠處細碎的腳步聲徐徐飄過。
隱藏式空調，細不可聞的嗡嗡聲持續低鳴。
然後，小小的鼾聲響起，打斷了琉香的思緒。
或許是多日工作的關係，一旁的皆藤，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他低垂著頭，雙手交在胸口陷入沉睡。
膝上的筆電螢幕，大大的「Compile Complited」字樣顯示在上頭。
琉香笑著嘆了口氣。
皆藤的頭髮，依舊與初次見面時一樣，亂翻亂翹。
雖然知道這個人本來就不修邊幅，但偶爾看到還是會忍不住念一下。
有時候琉香甚至會想，皆藤是不是不知道「鏡子」是什麼東西？
看著皆藤的睡臉，琉香忍不住想起兩人還住在同一間病房的時候。
那個晚上，伊雅替皆藤急救時的樣子，她到現在都還印象深刻。
看來對所有事情漫不在乎的他，在生死關頭時的掙扎依舊深重。
而平常總是緊皺眉頭遁入被窩的他，此刻又是抱著什麼心情入眠呢？
至少現在，他正睡著好覺吧。
垂首著的他，嘴角以非常非常微小的弧度，上揚。
這是琉香認識皆藤以來，第一次見到的表情。
她有所不知的是，這也是皆藤在那次意外之後的頭一次好眠。
琉香輕輕地伸出手，稍微將皆藤那狂野的亂髮給撥順了些。
然後，她順手撫平了皆藤鬢角凌亂的髮絲。
皆藤身軀微微晃了一下，睜開雙眼。
琉香笑了笑，開口想要挖苦挖苦睡眼惺忪的皆藤。
在那瞬間，琉香的雙眼突然一片模糊。
世界彷彿突然失去聲音與重量，琉香的意識驟然遠去。
她那纖細的手指，滑過皆藤的面頰。
然後，琉香手中的平板墜落地面，
那清脆響亮的破碎聲，讓皆藤的心跳停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