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倒下了，就在歌聲止息之後的下一個瞬間。
那長長的雙馬尾，在空中擺蕩出美麗的弧線。
倒在地上的她，髮絲四散，安祥的睡臉彷彿童話中的公主。
「Emergency！AI System Error！」
後台的監控系統，亮起了警報信號。
「舞台組，快下布幕關燈光！」
舞台邊的場控人員，為了避免場面失控，立即下達了指令。
對於一個現場演出而言，這是不可外揚的重大失誤。
然而，這個提案立刻被一陣聲音給大聲否決。
「給我住手！把所有的光源全部往這裡打過來！」
一個披著泛黃白袍的男子，疾言厲色地對現場工作人員大吼。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皆藤。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邊，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告訴自己只是為了工作前來，
於是他估算了演唱會即將收尾的時間來到後台，當作確認作品的成果。
沒想到，表演不但還沒結束，反而朝向令人吃驚意外的發展直奔。
少女的旋律，喚醒了皆藤的記憶。在那真切的聲音之中，皆藤彷彿找到了琉香的影子，
而且，還更在琉香之上。這一切讓皆藤難以相信，這居然是出自於自己手中的AI。
也因此，當她倒下的時候，皆藤更加無法接受。
霎時間，舞台上的氣溫像是凍結一般。
所有的人員，都聽說過皆藤是如木石一般冷漠的男子。
尤其是稍微與他共事過的人，都對皆藤那不苟言笑、徹底捨棄社交的生活方式不敢恭維。
這樣的他，居然會在舞台上流露出難以想像的憤怒。
他們面面相覷，雖然知道皆藤是這個專案的最高負責人，但這場面太過異常。
難道皆藤要在觀眾都還沒退場的情況下，直接在舞台上維修未來嗎？
「沒時間了，聽他的話吧！」
加賀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上了舞台。
他拍了拍場控的肩膀，認真地囑咐，然後幫忙指揮起工作人員。
然後，演唱會場地裡的所有可動光源，全部照向了舞台中央。
員工們川流不息地，運來了一個又一個器材。
各式的管線以及儀器，像是朝聖一般聚集在未來的身邊。
所有的觀眾，從一開始此起彼落的竊竊私語，到後來一片寂靜無聲。
靠近之後才發現，未來的背後燒穿了一個不小的傷痕。
那是超導電磁馬達過載融解的痕跡，而剛才那絢爛的迷離羽翼，
是冷卻液因為高溫而揮發的殘跡。
在毫無死角的光源之中，皆藤難以想像的飛快速度，
卸下了未來後頸的外裝。他精準地卸下了眾多的關鍵組件，
將五顏六色的連接線材接上筆記型電腦，並把加賀跟工作人員運來的大型機具，
連接上未來的胸腔。
在舞台燈光的照射下，皆藤揮汗如雨。
十指彷彿在演奏激烈的進行曲一般，在鍵盤上奏著密集的連音。
不知不覺之間，皆藤的身邊已經被臨時架設起的電腦螢幕包圍起來。
他的目光，在斑斕璀璨的符碼之間飛躍來去。
「怎麼可以……」
皆藤焦急地喃喃自語起來。
「怎麼可以就這樣……」
他咬著唇，試圖逼自己的思考超越極限。
淡淡的、帶有鐵鏽氣味的血液，竄入舌尖，在神經末梢翻騰。
灼熱的燈光，還有冰冷的冷卻用組件，讓皆藤感覺十分不適。
他那焦急卻又專注的神情，讓一旁的Staff也忍不住肅然。
忘記關閉的攝影機，將皆藤搶救未來的動作全部放映在現場的大型螢幕上。
一直到這個時候，觀眾才終於相信，這不是設計好的事件。
就算是外行人，看到皆藤十指如飛地在數個鍵盤與螢幕之間交替來回，也忍不住佩服。
但是，從皆藤那鐵青的神色還有額上不斷冒出的汗，卻也能察覺到情勢險惡。
未來的記憶體，正在不斷崩壞。
似乎是因為過載的關係，程式與硬體之間的聯繫接連崩解。
皆藤一邊切斷運算機能，一邊試圖搶救剩餘的數據與資料。
對AI而言，那是等同於人類記憶一般重要的東西。
失去了記憶，人類就不再是自己。
雖然AI的資料具有可複製性，但皆藤卻不願意用這種方式「修復記憶」。
或許其實，他早已經將未來視同人類一般，具有不可複製的獨特性吧。
他的腦中，忍不住回憶起這短暫時光中的點點滴滴。
未來那純真的表情，還有表露出的種種情緒，突然之間歷歷在目。
明明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產物，卻完全脫離他的掌控，成為獨立的個體。
她一個人思考、一個人面對、一個人前進，跌跌撞撞地，只希望取得皆藤的認同。
在聽過那樣的歌聲之後，皆藤完全地、完全地臣服。
「為什麼……」
皆藤咬牙，在心中暗暗吶喊：
「為什麼我總是……」
他一邊責怪自己，一邊強壓自己心中不斷翻湧而起的回憶。
面對這種無以抑制的、如湧泉般的記憶，皆藤有過太多太多經驗。
那是最為老套、卻又難以迴避的不祥。
「拜託……拜託不要……」
皆藤大口地喘著粗氣，一邊在心中用力的吶喊。
微微張開的口脣間，咿啞作響的嗓音壓抑地哀號。
他拼命地建立函式、用一個又一個的輔助工具加速外部演算。
物理性的、虛擬性的，從兩種管道試圖打撈AI的殘片。
然後，未來胸腔的玻璃遮罩，漸漸褪色。大螢幕之中，
可以很鮮明地看見，那顆不斷跳動的、人類的心臟。
一時之間，場內觀眾的私語，此起彼落。
那顆本該豔紅的心臟，如今卻彷彿褪色般蒙上一層黯然。
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心臟的鼓動相當衰弱。
監控生理數據的儀表上，BPM的數字正在不斷下降。
「啊啊啊啊……」
皆藤已經幾乎快要忘記了語言，只能發出絕望似的低吼。
胸口的幫浦，超出全速地運轉。
激烈活動著的雙手，可怖的青筋湧現。
其他人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皆藤的背後熱氣蒸騰。
心臟上，電極的探針發出細微但耀眼的閃光。
心電圖的圖形，紊亂且激昂地亂舞。
然後，在光芒的映照中，可以看見心肌上浮現淡淡銀光。
「那……那是……」
看著那正在心臟上蔓延開來的、美麗卻又殘酷的光芒，
皆藤終於停下了雙手。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是皆藤很清楚，
那是陪伴了他十年以上的，詛咒。
未來胸口的那顆心臟，正用難以想像的速度，化為美麗的金屬標本。
「不……不要啊……」皆藤的雙眼，再度模糊。
他頹然地跪坐在未來的身邊，不知所措。
這時，未來的雙目微微睜開。她伸出那纖細的手，
輕輕地擦去皆藤臉上那止不住的汗水與淚水。
「未……未來！」
「博士……不要哭……好嗎……？」
未來的目光渙散，眼中原本燦爛的電子光芒，如今黯然無光。
「未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皆藤緊緊地握著那已經失去溫度的手，如同夢囈一般拚命地道歉。
他像是祈禱一般，用額頭抵著未來的指尖，期望著奇蹟出現。
「博士……不需要道歉啊……」
未來苦笑，輕輕掙開皆藤的手，接住了皆藤的淚。
她撫著他的臉，像是在確認什麼似的，然後，輕輕撥順皆藤的凌亂髮絲。
那動作，令皆藤如此熟悉卻又困惑。
但是，他已經無暇去想這些事情了……
皆藤伸出手，想要操作鍵盤繼續搶救。
然而，此時的他發現手腕與手臂的肌肉疼痛異常。
剛剛那龐大的電子工程，已經超出他的身體負荷了。
「博士……謝謝……還有，對不起……」
「該道歉的……明明是我啊……」
皆藤幾近崩潰地低喊：
「再給我一次機會，拜託……讓我能夠回到以前……」
「博士……」
「就像以前那樣，買冰給我吃……我們一起去找明子啊……」
「博士……」未來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淡淡說道：
「……過去什麼的，我一點也不留戀喔…………」
「……什……！？」
在那瞬間，皆藤彷彿墜入無盡的虛空之中。
未來的話語，細微卻彷彿雷擊。
那是，如此熟悉，卻又如此令人心痛的話語。
然後，未來稚嫩的面容上，浮現出深深笑容。
幸福地、溫柔地、燦爛地，如同凋零前夕的花。
她的雙眼，瞇成一彎美麗的弧。
「但是啊……我不想要……」
未來的眼角，一滴淚珠滾落：
「……我不想要……沒有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