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究是走到了山腳下,踩著彩帶和糖果紙沙沙作響。這裡正有馬戲團駐留
,圍著一個個牢籠和帳棚,一隻色彩鮮豔的甲蟲匆匆爬過。天色晦暗不明,還有
吱吱嘎嘎,讓人毛骨悚然的低語,很難分辨那是金屬摩擦,被困住的生物呻吟,
還是天空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即將裂出縫隙。
他盯著毫無熱度的太陽,直到最後一絲色彩也隱沒在雲裡。腳下的草地枯黃
,每一步都有冰霜破裂的聲音。巨蛇在柵欄後盤成一團,飢餓的眼睛虎視眈眈。
鷹身女妖抓住樹枝,尖叫有血、灰燼和鐵的氣味。「別煩我。」有團軟泥怪滑出
籠子,渾身冒泡又破裂,把地面腐蝕出道道白煙。
「你不該在這裡。」那道陰影是龍的形狀,或許正是怒西昂自己,但聲音疲
憊、沙啞,像一把沙傾洩在地。不遠處小丑坐在球上,前後搖晃。他的四周沒有
柵欄,卻一步都移動不了。
「對,我同意。」怒西昂不耐煩地嘆氣,再次告訴自己,把這裡燒光不是個
好主意。「我只是路過,辦完事就走。」
小丑停止晃動,像是大夢初醒。「別煩我。」他說了和怒西昂一樣的話,語
氣也同樣粗魯。「你沒有其他事好做?」他耍了個小把戲,像捏陶土似的形塑空
氣,一個個形狀笨拙,離開他的手後便輕飄飄逃離。
觀眾群中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但怒西昂轉頭一瞥,影子又退回了黑暗裡。
「不會比半吊子的戲法更空虛。」
一如往常,挑釁總是比好言相勸更能引起注意。小丑跳下地站好,下巴傲慢
地揚起。「你有更厲害的主意,就說來聽聽。」
怒西昂只差一點就能抓住小丑,但另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拖走,力道蠻橫,毫
不留情,連紅色的帽子也撞落在地。沒了那一點標誌,他看起來就不像小丑了,
只是個身穿亞麻襯衫,頭髮金黃的少年。那張臉稚氣猶存,驚惶又脆弱。
「你又在這裡浪費時間。」國王穿著盔甲,全副武裝,身影比怒西昂平時所
見還要巨大,像一座巨岩,像攻城塔。「教頭說你又從訓練場逃走,當著所有士
兵的面。你居然用這種方式丟我的臉。」
「別這樣對他,瓦里安。」珍娜‧普勞德摩爾女士匆匆趕來,但在這場夢裡
她無法凝聚成形,看起來只是一抹殘影。怒西昂想,是因為這幾年她改變太多,
很難回想起她當年的模樣。「別這樣對他。這孩子生來瘦弱,又沒有父母照顧,
你不能拿自己的標準來衡量。」
「你們原本該把他培養成國王。」瓦里安斷然說。「結果怎麼著?我回來只
看到一個書記,字認得不少,卻連劍都拿不好,你叫他上戰場發號施令,八成連
後排的士兵都聽不到。」
「安度因在宮裡很有人望,不需要靠殺戮來證明自己。」
「是啊,小丑表現得好,觀眾也會給他喝采。」瓦里安抓著兒子往前走,完
全不顧少年跟不上而跌跌撞撞。「這裡可不是馬戲團!」
「我老是讓他失望。」安度因朝怒西昂做了個苦臉。「其實,又不是只有我
能繼承王位,肯定有人更符合父親的標準,勇敢無畏,舉得起那把劍。」
怒西昂點頭。「看來,你對那個寶座不怎麼感興趣。」
「太硬冰得要命,你懂的。」少年脹紅了臉,匆匆辯解。「我當過國王,結
果搞得一團糟。父親不在的日子,我幾乎什麼事都得問旁人,等他們點頭才敢蓋
章或下命令。我到現在都記得普瑞斯托女士的眼睛,比你還綠,發怒的時候就像
蜥蜴。」他看了怒西昂一眼。「對不起,那是你的血緣至親。」
「事實如此,沒關係。」怒西昂歪了下頭,興味盎然地看著他。「你早就過
了任人擺佈的年紀,不管怎麼說,你威脅我的時候可是毫不留情。」
「把王子的角色演好,這我還做得到。」男孩聳肩。「我可以應付心懷不軌
的貴族,玩他們勾心鬥角的遊戲,也可以擺出笑臉,盡可能看顧民眾,但當國王
要做的肯定更多。我是說,」怒西昂沒打算開口,男孩卻像怕被打斷似的急著說
:「我沒法像父親那樣行事果斷,立場堅定,不管是在戰場還是會議室裡。」
「你是說不讓任何阻礙擋在前方,即使要以血為代價。」怒西昂淡然回道。
「我認識這樣的人,下場都不怎麼好。」
「我總是猶豫不決,想看有沒有別的路可走。」安度因低著頭來回踩踏,把
冰霜又踩成一團泥濘。「退無可退才會考慮拔劍,這和父親的期望肯定相差太遠。」
「這不奇怪,大概作兒子的,都不太想步上老子的後塵。」
這句話引來悶雷隆隆作響,火球落了下來,只差一點就要砸中怒西昂的腦袋
,下方草地燒得焦黑,冒出煙來。空氣中瀰漫著憤怒、恐懼和失落感,那或許是
來自安度因的記憶,或怒西昂自己。「滾開,父親。」他齜出尖牙。「這裡不需
要你。」
死亡之翼一展翅膀,便掃落最高的尖塔,大火燃起,石塊紛紛掉落。這像是
一種詛咒,總是在重要的轉折點上打亂他的節奏。怒西昂嗅到血肉燒焦的氣味,
腦袋後方隱隱作痛。他撲向死亡之翼的喉間,那是他所知唯一的弱點,但父親利
爪一揮便把他打落在地。怒西昂避開了致命一擊,滾到泥濘裡去,但翅膀上依舊
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灼熱得像被火燒。這不是真的,他想著,夢境總是有各種
愚弄人的手段,但痛楚千真萬確,即使想短暫忽視都沒辦法。
別回頭,他掙扎到暗夜邊緣,雷電擦身而過,亮得他睜不開眼。別回頭,但
前方只有光禿禿的山岩,沒有地方能讓黑龍躲藏。現在那身軀不斷膨脹、扭曲,
變成閃金鎮墓園慘白的怪物,四肢像是拼湊而成,每走一步腐肉便剝離掉落。這
是無法擊敗的,怒西昂試了第二次就明白,小男孩夜晚的恐懼,就算是龍也無法
驅離。
怪物在怒西昂來得及逃離前便抓住他的翅膀,那雙眼睛沒有瞳孔,一片死寂
,無牙的嘴咧開笑著,直到整張臉裂成奇怪的形狀,頭上也抽出角來,逼近的眼
睛像硫磺燃燒,而怒西昂再怎麼掙扎,也無法撼動箝住自己的重量,全身骨頭格
格作響。
接著一道光芒掠過他的眼角,直接挖開了惡魔的眼睛。怒西昂向來不喜歡聖
光,那種擾動空氣的方式,就像從內側搔刮鱗片,留下難以抹滅的刻痕。但現在
他沒時間表達意見,只來得及拖著受傷的翅膀飛起,把惡魔交給男孩處理。他害
怕又疲倦,但還是勉力撐住,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硫磺火焰。
看那惡魔移動的方式,就能明白他不屬於這個世界,就算在夢魘裡也是個徹
頭徹尾的入侵者。慣常的手法,每個腳印都留下毒素緩緩腐化。怒西昂開始懷疑
,如果他再繼續袖手旁觀,放任男孩耗盡力量,打不可能獲勝的仗,他們是否會
就此陷落,再也找不到出口。但不行,他不能插手,就算他是黑龍,也有界線不
能跨過。
堅持下去,他知道男孩根深蒂固這麼相信,就算被逼到絕境也可以等待奇蹟
。火焰和煙塵瀰漫,但怒西昂還是看得到惡魔倒地,灰飛煙滅,只留下綠色黏液
和聖光流曳的痕跡。男孩拖著腳步朝他走來,身上同樣傷痕累累,但他跪在地上
,卻是先治療怒西昂的翅膀。怒西昂忍住了沒有掙扎,雖然那感覺就像是從各個
方向拉扯血管再綁住。
「你救了我。」他不甘願地說,至於這場災難是誰起的頭,可以稍後再研究。
「我也這樣救過父親。」男孩喃喃自語,如夢初醒。「我得找到他,現在,
現在還來得及。」
黑龍蜷起身體,任男孩一把抱起。在現實中他早已超過四呎高,但這點冒犯
可以不用在意。他閉上眼睛,聽著男孩急促的聲音,像是想說服自己:「這不難
,我們會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