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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episode.cc/read/ArtificialkidsN/my.180715.214037/180
──暴風城‧聖光大教堂 A.M.0:39.──
依照規定,過了午夜以後,暴風城內的街燈會被掐熄一半。在這個戰爭
的時代,即使是東部王國最雄偉的人類貿易之都,在燈油燃耗上也得樽節忖
度。除了皇族居住的暴風要塞、仰賴祕法能源的法師塔,以及附設醫院的聖
光大教堂外,整座城市此刻總是昏暗而朦朧。
在這個只有醉得太凶的貪杯客,以及還想拉上最後一筆生意的妓女才會
在街上遊蕩的時間點,亞歷克顛著腳步,在夜色中晃到了聖光大教堂的病房
窗外。他衣著凌亂,腳步不穩得像是要栽進酒池裡,走起路來卻俐落得能避
開每處花圃跟泥窪,沒在地上留下半個腳印。彷彿即將醉倒般,他站到病房
窗臺旁低頭乾嘔,扁帽下那對眼睛卻炯炯有神,跟他收在腕下的短刀一樣雪
亮。
以盆栽作掩護,他往病房裡張望,在燈火搖曳間看見躺在床上的少年。
儘管病床離窗戶有段距離,但從緩緩起伏的棉被,以及少年緊閉的雙眼,亞
歷克非常肯定:少年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亞歷克暗笑。一個重傷昏迷的法師,當然不可能察
覺他的腳步聲。對他這種受過專業訓練的暗殺者而言,要解決這種人簡直輕
而易舉。
話雖如此,如何下手依舊是門學問。上頭的意思是想來點「稀鬆平常又
令人惋惜的不幸意外」。既然如此,就絕不能考慮刺殺了。雖然下毒也是不
錯的選擇,但既然這傢伙還昏迷不醒,那直接爬進去拿個枕頭悶死他,八成
才是最好的作法──
花圃間傳來腳步聲跟哼歌聲。亞歷克不慌不忙,轉身背過窗臺繼續乾嘔。
腳步聲跟哼歌聲戛然而止。亞歷克抬頭,一名夜精靈牧師正訝異地盯著他。
她的頭上罩著阻擋夜露的兜帽,懷裡抱著個大洗衣盆,盆中堆滿了床單跟沾
著嘔吐物的髒衣服,顯然是剛從病房收拾出來,正準備去洗衣服。
亞歷克從喉間擠出一個味道濃厚的酒嗝。夜精靈牧師露出理解的眼神。
「你還好嗎,先生?」她抱著洗衣盆走過來,「要不要先到教堂坐一下,等
早上再離開?」
「滾──滾開,小子!我能喝!」揮開對方的手,亞歷克含糊地說。「
再多都行……喝!就要喝……」他粗魯地撞了夜精靈肩膀一下。夜精靈輕呼
一聲。亞歷克立刻擦過對方,打算離開現場。
可就在那瞬間,他後頸突然一陣劇痛,像是有根錐子狠狠捅進他的腦袋裡。
亞歷克馬上轉身,眼前視野卻已被床單罩住。他目不能視,腕間短刀仍
直覺往前猛刺,接著身體一軟,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罩在他身上的床單染了點血。夜精靈牧師撿起床單,重新扔回洗衣盆裡。
亞歷克後頸的冰錐露出了一小截。夜精靈牧師將兜帽蓋到亞歷克頭上,冰錐
與血跡都被遮住了。
輕輕甩下及腰的紫髮,夜精靈牧師再度哼起歌來。她從洗衣盆裡掏出一
小瓶麥酒,拔開瓶塞隨意澆到亞歷克身上,又拿起那些沾滿嘔吐物的衣服,
往亞歷克臉上跟胸口抹了幾下。
準備完成。夜精靈踢開洗衣盆,將亞歷克的手臂扛過肩膀,另一手攙著
亞歷克的腰,拖著已經斷氣的男人走進運河區。行走間,她不時發出粗重的
喘息。儘管夜精靈的平均身高比人類要高,但要扛起一名成年男人,對她而
言還是相當吃力。
微弱的燈光由遠而近。一名巡邏的暴風城衛兵走了過來。「需要幫忙嗎?」
衛兵提高手中的提燈,關心地走近她。「這位先生是──噢!」嗅到濃重的
酒味,他停住腳步,接著看見男人身上的嘔吐物痕跡。
夜精靈牧師朝衛兵笑了笑。「沒事。酒。很多。」
「我明白。」衛兵苦笑,「讓我來吧,小姐。這對女孩子來說太辛苦了。
我幫妳把這位先生送回家吧。」
他走近亞歷克,夜精靈拖著男人退開。「不。很好。可以。酒。酒。髒。」
「哦,我知道的,小姐。我只是想幫忙。」衛兵笑道:「妳知道他家住
哪,是嗎?把位置告訴我,我送他過去吧?」
夜精靈的眼神有點困惑。「酒。他。傷心。酒。」撐著男人,她比了幾
個意義不明的手勢。「太多。太多。不好。沒事。但不好……」
「我知道,我明白的,小姐。我是想幫妳……抱歉,小姐,妳聽得懂通
用語嗎?妳知道這位先生住哪嗎?」衛兵指指男人,放慢說話速度,「他──
住──在──哪──裡──?」
夜精靈微微偏頭,還是一臉茫然。衛兵嘆了口氣。夜精靈眨眨眼。
「伊露恩祝福你。」她溫柔一笑。
「也願聖光保佑妳,小姐。」衛兵無奈地說。站在原地,他目送夜精靈
牧師扛起男人離開,直到確定兩人平安拐過巷道後才終於放心,轉身繼續自
己未完的巡邏工作。
扛著男人,夜精靈拐過幾條巷弄,走到運河區中某處偏僻的水閘旁。
為解決某些意外狀況,軍情七處在運河區裡設了幾個特殊區域,除了少
數相關人士以外,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這些血腥秘密與一般人的安穩生
活只隔著一道牆,在民宅、小巷與交錯縱橫的水路掩護下,被悄悄掩埋在看
似和平的暴風城裡。不懂門路的人,絕不可能走進這裡。
夜精靈將男人扔到閘門旁的小船上,自己跟著跳上船。將男人的頭按進
水裡,她拔出冰錐,熟練地在男人喉嚨上用力一刺。溫熱的鮮血從男人喉間
湧出,河水被染出一片紅豔。
水閘後傳出拍水聲。夜精靈將冰錐扔進水裡,抽出短劍往男人後頸劃了
幾刀,讓血流得更快一些,水閘後的拍水聲更響亮了。夜精靈割碎男人衣服,
又往屍體四肢跟軀幹猛捅幾下,接著跳回岸上,走到水閘旁扳動機關。閘門
緩緩上升,有什麼東西從水閘後游了出來。
男人的屍體孤零零地倒在小船上,頭埋在水裡,斷了一半的脖子還在咕
嘟咕嘟的冒血。閘門停止上升。河中浮動的小船突然掀倒!整船血水與男人
屍體,全給翻進了河水裡。
水聲嘩然作響。數條鱷魚正在搶食男人破爛的屍身。水聲與撕咬聲中,
夜精靈拿出事先藏好的皮靴,坐在岸邊慢吞吞地換掉被血水弄髒的布鞋,又
脫掉罩在外面的牧師袍,露出裡頭的緊身皮衣。
用牧師袍跟布鞋擦掉刀上的鮮血,她將染血的衣物扔到鱷魚堆裡,蹲在
岸上看著男人被鱷魚撕咬得不成人形。
「大口吃喔──」托起臉,她漫不經心地微笑。夜色中,她的金眼燦若月光。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83
Moon Revenge
在陰沉濃密到透不進月光的森林裡,瑞斗正緩步行走。淡白的霧氣飄過
他臉頰,沾著夜露的葉片與嫩枝擦過他雙腿,濡濕了他單薄的布袍。瑞斗腳
下不停,手中火球燃得更旺,輕而易舉驅開他周邊所有寒意與黑暗。
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他的表情比梣谷的黑夜更陰沉。
他不發一語,只是靠著手中火球當照明,在陌生又黑暗的森林中不斷往
前走。在他胸中,有把火正驅使他前進,滾燙瘋狂灼燒著他的心臟,燒得甚
至比他掌中那團火球還猛烈。
而就在遙遠的那端,他看見了一點亮光沿著水平線逐漸拉開。水霧從前
方飄來,隱約能聽見柔和的水聲。
穿越過森林,他走到湖邊,看見夜空的彎月將湖面映出整片波光粼粼。
而希理絲就站在那裡。
在他清醒約兩天後,希理絲也跟著醒來了。
當她醒來時,瑟凡西諾激動不已,希理絲卻迷迷糊糊地沒什麼反應,只
是任術士扶著她坐起來餵湯,喝了半碗後咕噥了幾句連瑞斗都沒聽懂的達納
蘇斯語,接著又虛弱地睡回去。
施放過聖光術,確定希理絲只是因疲倦而睡著後,艾波恩表示要到河邊
取水,讓瑟凡西諾留著照顧她。瑟凡西諾專心盯著希理絲,只隨意點頭說了
聲好。瑞斗卻直接跟了出去。
「所以她怎麼了?」走在聖騎士身後,他問:「有我在,你才不需要取
什麼水。趁瑟凡還沒發現,快點說清楚吧。」
「你真的非常敏銳。」艾波恩苦笑:「希理絲小姐不是施法者,法術抗
性沒有你強。雖然那些暗影能量確實徹底清除了,但跟醒來馬上就能活動的
你比起來,她還是虛弱到幾乎動不了,連意識都還很模糊。」
想著夜精靈那熟悉的茫然眼神,瑞斗安靜點頭。
「但你們還沒清醒時,瑟凡曾告訴我:希理絲小姐常私下向她要治療石。
她原本就滿身是傷,所以我猜她多半是想靠治療石壓下舊疾。可若她一直有
這種習慣,對她的自癒能力其實相當有害。
這回她雙臂被降落傘纏住,右掌差點割斷,要好原本就不容易。但她受
詛咒的時間太長,又長期依賴治療石止痛,復原趕不上侵蝕……」
「所以多嚴重?」
艾波恩猶豫一下。「其他地方還沒問題。但雙手……可能會有點後遺症。」
他謹慎挑選用詞,「夜精靈是曾被世界樹跟五大龍王祝福的種族,不只特別
長壽,天生自癒能力也比其他種族強一點。好好醫治休養,將來日常起居應
該沒問題。」
「她是盜賊。」瑞斗想起希理絲指尖的觸感,「她的日常就靠那雙手。」
「我知道。所以我會盡力而為。」聖騎士啞聲回答。
他們沒去取水,繞了一圈又回來,坐在火堆旁熬煮藥劑。
艾波恩當然明白,憑現有設備不可能提煉出多精良的藥水,但光是能將
藥草做成藥劑,效果就能比直接外敷優秀不知多少倍。注視著沸騰的藥湯,
他專心瀝淨浮渣,滿心只想著該如何治癒同伴,甚至忘了自己近乎失明的左
眼。
瑞斗不懂煉金術,對草藥學也毫無概念,只能幫聖騎士將篝火維持在適
合的溫度。盯著腿上被希理絲血跡與暗影能量嚴重污染的索瑞森石板,他默
默思索接下來的對策,卻發覺自己完全無法冷靜思考,甚至有股衝動想把這
些拚死到手的石板全部摔出去。
向晚的陽光還殘有暖意。他心中是整片狂烈的暴雨。
又過了兩天,希理絲氣色好了不少,大多時候卻還是睡,昏昏沉沉的完
全不動。在術士的連番追問下,艾波恩只得將盜賊的狀況如實以告──當然,
他並未提到詛咒跟治療石,只把一切都以「受到暗影惡魔攻擊影響」帶過。
正如瑞斗所料,瑟凡西諾完全無法接受這件事。比較讓他意外的是,這
回她居然沒有掉淚,甚至沒有像過去一樣激動到近乎崩潰。
「……小希她,已經失去很多東西了。」在明白現況後,她低著頭,靜
了半天才擠出這句話:「我們不能讓她失去更多,絕對不行。」
沒有人回答她。藥劑漫出的青草與泥土臭味在他們之間擴散,無聲取代
了所有語言。瑟凡西諾放下手中補到一半的長袍,突然抬起頭。
「──瑞斗,你可以把小希跟艾波恩送回暴風城嗎?」她問。
正在混合藥劑的艾波恩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術士用意。「這行不通的,
瑟凡。」
「你跟小希都需要更好的治療。」瑟凡西諾堅持,「我們在這邊這麼多
天都沒事,部落的人肯定以為我們都死了。只要沒有追兵,我們就可以慢慢
前進,就算你跟小希不在也不會有事的。」
「即使如此,這趟路還是很危險。」聖騎士猛搖頭,「希理絲小姐就算
了,但我絕不能放著妳們兩個孩子就此離開。不管怎樣都沒這道理!」
「──不,」然而法師卻雙手抱胸,嘴角隱約帶笑。「這或許是個好主
意。」
艾波恩瞪著瑞斗,瑟凡西諾卻有點訝異──以往她提出意見時,總會給
瑞斗三言兩語直接否定,次數多到她都快習慣這件事了。
「你們都知道,那傢伙處境本來就很微妙。別說達納蘇斯了,最差的情
況下,搞不好連卡林多都待不下去。」瑞斗解釋:「我本來就打算,等事情
結束後送她去東部王國,短期內會安全點。既然她現在狀況這麼糟,那讓她
提前離開也沒什麼不好。」
艾波恩頷首。他確實也一直掛念這件事。「這我同意。但那也不用連我
一起走。」
「讓你回去,是因為我要仰仗你在暴風城的人脈。」瑞斗說:「你應該
還記得,我之所以離開暴風城的理由吧?」
艾波恩呆了一下,猛然想起瑞斗跟瑟凡西諾的立場。
「……對,就跟你一樣,我也不希望『她』發生任何意外。」注意到他
的眼神,法師微笑。「那傢伙能不能再被同伴接納,這還是未知數。但就算
我有心幫忙,我短期內也回不去,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但如果是你的話,艾波恩,你身為聖騎士,過去曾是艾克索達騎士團的
一員,不只信用紀錄良好,人脈也非常廣。憑你的資源,你能做到很多我做
不到的事,也能打聽到很多我打聽不到的消息。有你在旁協助,要洗清她的
嫌疑就會輕鬆很多,最少也能確保她在東部王國時,能有個安全的棲身之所。」
「啊,說得也是嘛!」術士雙手一拍,興奮地說:「艾波恩你認識很多
人。有你幫忙作證,小希一定會沒事的!」
艾波恩沉吟不語。
他非常清楚,在希理絲這件事上,他能做的並不多。雖然憑他的人脈,
給她找個庇護所並不難。但從夜精靈私設秘密營地,顯然未對其他聯盟種族
推心置腹的態度看來,他作為一名外人,多半不可能幫她洗刷汙名,還是只
能祈禱烏爾莎當初追得太急,沒機會把希理絲的情報傳出去。
也因此,他心知肚明:瑞斗表面說的是希理絲,實際談的卻是另一回事。
──瑟凡西諾。
就跟瑞斗一樣,瑟凡西諾也曾深入黑石深淵。儘管她本身尚不知情,但
既然那個名叫普拉格的間諜已經盯上瑞斗,那她的處境自然也相當危險。而
這多半也是瑞斗當初之所以一看到他就充滿敵意,急著帶瑟凡西諾離開的真
正理由。因為對他們來說,此刻的暴風城並不安全。
然而,若是他這個看似與他們毫無交集的第三者,就沒有這些顧慮了。
他在騎士團中有不少朋友,也認識幾個有能力的冒險者,要想設局抓到那個
普拉格的小辮子,絕對比身陷危機又沒有相關管道的瑞斗容易。以長遠來說,
確實是個不錯的想法。
「……你實在深思熟慮得讓我佩服,瑞斗。」艾波恩嘆氣。
「你能聽懂真是太好了。」法師微笑,「所以你是同意了?」
聖騎士搖頭,「我可以寫信讓希理絲小姐帶在身上,介紹她去找我的朋
友。只要有我的信,她就一定能得到幫助。」他將沸騰的藥水從火堆上移開,
繼續撈掉表面的浮泡。「是,我當然懂你的用意。但我還是不能放著你們兩
個傷患,獨自穿越這麼危險的森林。」
「只靠介紹信是沒用的。」瑞斗蹙緊眉頭。「你知道,這件事非常棘手。」
「我知道。但在我看來,你們也和她一樣是傷患。」艾波恩頓了一下,
「而且希理絲小姐相當機靈。即使只是封介紹信,我相信她也能做到很多事,
搞不好比我自己能做的還多。」
瑞斗瞇起紫眼,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冷漠。「……是啊。我一點都不懷疑
這點。」
「你很清楚她的能耐,瑞斗。」艾波恩勸道:「我會在信中把事情說清
楚,確保她能得到所有她需要的幫助。而我則繼續陪你們到艾薩拉,等任務
結束後再跟她會合。這也是可行的。」
「若是那樣,那你可別把事情寫得太清楚了。」法師諷刺地說:「有些
私事,在她面前還是少提為妙。」
「你在說什麼,瑞斗?這跟私事又沒有關係。」瑟凡西諾困惑地插嘴。
法師沒回答,明白箇中原因的聖騎士只能苦笑。「而且這不只是為了小希哦,
艾波恩?」她緊接著說:「你的眼睛也需要治療。再這樣下去,你一定會失
明的!」
「妳錯了,瑟凡。我只是左眼看不見,還不到失明的程度。」聖騎士溫
柔地說:「我跟希理絲小姐狀況不同。少了隻眼睛,對日常生活不會有影響
的。」
「你不能這麼說!我知道你擔心我們,但你已經做得太多了!」
「她說得沒錯。你已經做得太多了。」瑞斗冷靜接話,「我很感激你,
到現在都還在為我們著想。但你原本就是臨時被拉進來的,我不能讓你繼續
冒險。」
「我是自願參與這趟旅行的。這些風險原本就是我在加入時要考慮的。」
艾波恩嚴肅地說:「聽好了,瑟凡,瑞斗:你們倆都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們
一定會對此自責。但我是冒險者。冒險過程中,無論受了什麼傷,那都是我
自己的責任。即使你們覺得難過,也不用為此感到愧疚。」
「但若提供你任務的人有所隱瞞,那就不是你的責任了。」瑞斗立刻回
答。艾波恩不禁無語。
「……你是有苦衷的。」他勉強擠出這句話。「情況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瑟凡西諾面前說出普拉格的事。而瑞斗也同樣
明白這個道理。
「──你太狡猾了,瑞斗。」他乾澀地說。
「我不是說過嗎?在這種口頭之爭上,你不可能贏過我的。」法師攤手
一笑,「所以?你是同意囉?」
艾波恩連連搖頭,卻有苦說不出。瑞斗笑得更愉快了。「看來結論已經
出來了。」他朝術士點頭示意,「抱歉了,瑟凡。按理來說,妳其實也該回
暴風城治療的。但我無論如何,都需要有個人幫我處理木喉熊怪的溝通問題──」
瑟凡西諾搖頭,「沒關係,我理解。你不用擔心,我的傷沒問題的。」
她的眼神篤定而柔和。瑞斗忍不住微笑:麻煩總算解決了。「委屈妳了,
瑟凡。」他說。
「別這麼說!你當初來找我,本來就是為了這個啊?」術士的臉頰突然
有點泛紅。「而且,可以再多陪你一陣子,我一點都不委屈啊……」悄悄移
開視線,她的聲音近乎耳語。
瑞斗看著她笑。她羞赧地轉過頭。
「──哇喔。討論進行得這麼順利啊?」
然而在他們背後,有個瑞斗絕不會認錯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那不就無視我的意見無視得好開心?」
他們愕然回頭,希理絲正扶著樹幹站在後頭。
她只披著瑟凡西諾的長斗篷,整個人幾近赤裸。火光中,瑞斗能清楚看
見她的身體。無論是她聳立的乳房,浮著肌肉線條的腹部,沁出汗珠的脖頸,
纏著繃帶的手臂,或是從斗篷下探出的長腿,以及蜿蜒整身的傷疤,他都看
得一清二楚,清晰到甚至能憶起那些觸感與溫度。
瑟凡西諾驚呼一聲,扔開腿上補到一半的長袍,抓起毛毯就往盜賊身上
裹。艾波恩禮貌性地別過頭。瑞斗卻只是定睛望著希理絲雙眼,看著火光在
那對金眼中跳躍。
「這樣啊,那妳有什麼高見?」他冷漠地說。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反對。」她安靜回答。
瑞斗低哼一聲,轉頭不再看她。希理絲被瑟凡西諾攙著坐到火堆旁。
「……我們不是要無視妳,希理絲小姐。」用手掌擋在臉旁以示禮貌,
艾波恩說:「妳剛醒來,還不明白狀況。妳的傷勢──」
「不需要。我已經知道太多了。」希理絲接過術士遞來的衣服,「我就
問句最簡單的:沒有我,你們怎麼離開這片森林?」
瑞斗不答。希理絲冷笑。「對嘛。你也是個知道很多的人,當然明白在
這地方,沒我帶路會有多危險。」
「……如果沒有妳,那我們起碼可以免去夜精靈那邊的威脅。」
「真的?你覺得憑瑟凡的方向感,跟你那薄弱到不行的野外求生知識,
你們真有辦法找到正確方位,成功走到目的地?憑你們兩個一入夜就什麼狗
屁都看不到的人類,能在這地方跟部落玩躲貓貓玩多久?」
「呃,我、我有基爾羅格之眼。」瑟凡西諾怯怯地說。「小希妳教過我
了嘛,惡魔的視覺不受光線限制,所以──」
「閉嘴,瑟凡。妳自己明白,妳沒辦法整天開著那些法術,惡魔也不會
比妳更能認路。」希理絲冷冷地說:「看清楚妳跟艾波恩的傷,妳們兩個才
是最該滾回暴風城的。」
瑟凡西諾的表情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希理絲提起褲子。當她想拉緊
綁帶時,她的雙手根本使不上力,連握緊繩帶都幾乎辦不到。她索性將繩子
纏到手腕上,牙齒咬著硬是把繩結打好。
「真是讓人懷念的優秀柔軟度。」瑞斗諷刺:「看妳這麼有精神,一清
醒就急著找人開戰,想必是有可以完美解決所有難題的妙計了?」
「有。給錢。」希理絲套上胸衣,繩孔卻穿了半天穿不過去,乾脆直接
放棄。「錢可以解決很多事,也能讓我心甘情願去做很多事。反正卡林多我
也住膩了,只要你出個能讓我安心搬家的價碼,只賠一隻手根本便宜到不行。」
「抱歉,妳太尊貴了我買不起。」瑞斗冷聲說:「對,我承認:沒有妳
的話,繞出這裡非常困難。但只要不用防著敵人,那風險也會降低不少,慢
慢來總是能摸出去的。」
「前面的鬼話就算了,但後面那個『慢慢來』是想展現你的幽默感嗎?」
抓起地上的水袋,希理絲猛灌幾口水,又咬了口魔法可頌。
「──你不覺得很矛盾嗎,萊克特?」她敏銳地說:「當初趕著出發的
是你;中途要我繞道救人的也是你。身上有神秘到不行,一說出來大家都擔
心到爆的嚴重詛咒的是你;現在一副詛咒不算什麼,大家慢慢來沒關係反正
死不了人的也是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想不想到艾薩拉?到底有沒
有要解除那個詛咒?」
「我還真沒料到,妳會這麼關心我的詛咒。」
「我也沒料到,你會這麼關心我的傷勢跟下半輩子,還特地商請艾波恩
送我上路。」
「妳別這樣,希理絲小姐。」艾波恩好言勸道:「我們知道妳很盡責,
但妳真的不需要為此賠上自己的手,甚至背上被同胞趕出去的風險……」
「那你剛才是在跟他爭什麼?」夜精靈反問:「拜託,我這邊起碼還有
薪水跟保險金,你少了一隻眼睛還心甘情願又是什麼意思?你基於道義跟責
任就很可以,我領錢辦事就不對勁?」
聖騎士啞口無言。盜賊發出嘲弄的嗤笑。
「……所以,你們真的都還沒看清真相。」她的金眸倏然掠過一抹哀傷。
「真的,大家為什麼都這麼笨呢?」
「是啊,能比妳精的人還真是不多。」瑞斗冷笑,「既然妳這麼聰慧過
人,那要不要向大家介紹一下妳所謂的真相啊?」
「真相就是:你想叫我滾蛋。」希理絲正色。「你只是單純想找機會把
我踢出去,因為我非常礙事。就這麼簡單。」
法師臉色一沉。艾波恩連忙打圓場。「不是這樣的,希理絲小姐。瑞斗
他是真的非常擔心妳!」
「閉嘴,艾波恩!去你媽的少把我名字抬出來!」瑞斗怒聲道:「對,
妳很礙事。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想讓妳加入,單純是看在瑟凡面子上,覺得
有個雜工很方便,才勉為其難讓妳留下來的。」
「所以囉──不管你說什麼,我都反對。」盜賊咯咯直笑,「怎麼樣?
我是不是聰明到讓你很崩潰?」
「夠了,你們兩位……別說了,好嗎?」艾波恩連聲嘆氣,完全不明白
為何先前的一片美意會弄成這樣。「妳要想清楚,希理絲小姐:即使妳擔心
我們,也沒必要拿自己的身體跟人嘔氣。」
「嘔個屁咧,所以你也贊成那個蠢意見囉,大叔?那你有沒有想好,等
送走我之後,要怎麼解決你們幾個在森林裡迷路迷到死的問題了?」
艾波恩無言以對。希理絲翻了個白眼。
「懂了沒?只要你們不能跟我一樣,晚上吃飽沒事能閒晃出去把這裡當
自家後花園散步,那你們就沒理由送走我。」拍掉手上的麵包屑,她站起來。
「順便告訴你吧,艾波恩:你可能是真傻,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笨。」
她看著艾波恩與瑟凡西諾,金眸澄澈微光閃爍,彷彿能穿透所有真相。
「──你們都一樣。」她平靜地說:「快聰明起來吧。」
撥了下長髮,她離開篝火範圍走進森林。艾波恩訝然,「等……希理絲
小姐!妳要去哪裡!」
「晚上吃飽沒事,出去閒晃散步囉?」夜精靈的聲音從林中飄來。「你
們對自己認路的能力這麼有信心,就直接跟過來我無所謂啊?」
艾波恩愣了一下。希理絲已經消失了。黑暗中,她遠去的腳步聲彷彿被
暗夜吞盡,無論怎麼追尋怎麼後悔,都不可能重新找到她的半點蹤跡。
篝火還在燒出響亮的劈啪聲。艾波恩收回視線,將放涼的藥劑端到膝蓋上。
「……去找她吧,瑞斗。」看著淡紅色的藥水,他說:「她還很虛弱,
不能讓她一個人到處走。」
「這是她家後花園,她充滿自信的咧。」瑞斗冷漠回答:「她既然打死
不走,就遲早會自己回來的。不用管她。」
「即使如此,你還是該去追她。」
「為什麼?」
「因為你這幾天看的石板都是同一塊。」
瑞斗猛然瞪向艾波恩,艾波恩坦然回望他。
他正想著那天他在崖邊看到的情景。
那天,他與瑟凡西諾追著祕法白光與尖叫聲過去,接著在整片祕法殘渣
中,看見遭受偷襲的瑞斗與希理絲。
希理絲倒在地上,雙眼半睜半閉,正慢慢失去呼吸的力氣。而瑞斗則拉
著她的手臂,垂首跪在旁邊,傾身靠得離她很近,彷彿要就此埋進對方的身
體裡。
艾波恩很難說明那一幕給他的感受。某些程度上,比起對本該能輕鬆解
決敵人的他們竟會傷重如此而震驚,他更訝異瑞斗竟然只是傻在那裡毫無反
應,好像他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以致完全無法接受現實,徹底失去了思
考能力。
後來,在混亂中,希理絲被瑟凡西諾拉著從崖上墜落,瑞斗立刻追了出
去。「不行,瑞斗!」他扔出懺悔想定住法師,「不能過去!」
然而瑞斗卻恍若未聞,踩著閃現直接越過攻擊。懺悔的光暈從他身邊掠
過。就在那一刻,艾波恩看見了他的表情。
那個眼神令他震撼不已,電光石火間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下一秒,瑞斗已經縱身躍下懸崖。在火光與月光交映間,瘋了似地不顧
一切,毫不猶豫拋下所有只為追逐某人的身影。
「你是想去追她的。」艾波恩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去。」
「因為我不想!」瑞斗咬牙,「我只要她滾遠點,最好死在路邊永遠別
回來!」
艾波恩不禁歎息。有些事,終究只能靠自己看開。
「既然如此,那你不如換個方式跟她討論。」他勸道:「你很清楚:她
在暴風城能成為你的助力。只要你願意告訴她事實,她一定會接受這個提議的。」
「……你累到胡言亂語了,艾波恩。別熬藥了,睡吧。」
「別賭氣了,瑞斗。於情於理,你都該讓她知道這些事。」聖騎士沒有
放棄,「她能做的絕對比我多。我不懂你為什麼不信任她。」
「因為信任她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法師霍然站起,「夠了沒,艾波恩?
你今天的話已經太多了!」
他伸出手,炙烈的火團旋即升起,在他掌中熊熊燃燒。
「──行,我去帶她回來。但我才不管她想幹嘛。」他冷酷地說:「她
想雙手殘廢自尋死路是她家的事,所以你最好也別跟她提半句話!」
舉起火球,法師跨開大步,循著夜精靈離開的方向消失在黑夜裡。艾波
恩又嘆了口氣,看向打從被盜賊斥責後,就沒再說過半句話的瑟凡西諾。
「……她只是不希望我們出事。」湊近術士,他輕聲說:「妳別想太多。
她不是那個意思。」
瑟凡西諾垂首不語。
她的長斗篷還掉在地上。那是剛才希理絲換衣服時隨手扔下的。撿起還
帶著餘溫的斗篷,她將臉深深埋進柔軟的布料裡。艾波恩聽著她壓抑的呼吸
聲,忍不住伸手環住她肩膀。
「……瑟凡。」
「──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
「她能做得比你多。」瑟凡西諾重複,「那是什麼意思?」
聖騎士愕然。術士從斗篷中抬起頭。
「你說,只要把事實告訴小希,她就會願意回去了──既然這樣,你跟
瑞斗為什麼不說呢?」她問:「為什麼讓小希回暴風城,能幫上瑞斗的忙?」
而瑞斗還在往前走。在陰冷黑暗的森林中,循著足跡不斷前行,像在黑
夜中追逐某個轉瞬即逝的飄渺幻影。
而在他追尋的終點,在他視線的盡頭,希理絲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