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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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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言:
https://tinyurl.com/3sjct7w6
人物設定集(新增除了姆夏以外的所有部落原創角色設定):
https://tinyurl.com/447xeb2w
「──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
當瑞斗被艾波恩拉到角落逼問時,看著德萊尼僅存的右眼,他只是冷冷
扔下這句話:
「沒錯,她的手是我挖爛的。但你也看到了:我都做到這程度了,她還
是不聽勸,死賴著硬是不走。我也沒辦法,只能放棄回來了。」
「──你這叫『勸』嗎!」艾波恩臉上的傷口微微顫動,表情猙獰得前
所未見。「她的右手已經不可能完全復原了,你知道嗎!」
「比起繼續留在梣谷被同胞追殺,這點代價算便宜了。而且我也早告訴
過你了:她想雙手殘廢死在路邊是她家的事,我一點都不會在意。」
艾波恩低吼一聲,猛然提起法師衣領。
「……我當初叫你去追她,可不是要你做這種事!」他沙啞地說:「我
真不敢相信……你寧可把她傷成這樣,也不願意信任她,把黑石深淵的事告
訴她?」
「黑石深淵的事,本來就越少人知道越好。若不是因為狀況太糟,否則
我連你都不想講。更重要的是,我早就告訴過自己:這輩子絕對不要再相信
那個賤人。」
當瑞斗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紫眸微光閃動,紫水晶般深邃平靜有著礦物
的無機。看見那個眼神,艾波恩忽然渾身一冷,連提著對方衣領的手都跟著
發顫。瑞斗用力掙脫他。
「……所以,希理絲小姐沒說錯。」德萊尼的聲音有點抖,「你之所以
要把她送回暴風城,不是為了治好她,真的只是想擺脫她?」
「夜精靈的追殺目標是她。只要沒有她,我們在梣谷的風險可以降低一
半以上。雖然這會對尋路造成麻煩,但也相對安全不少。更何況,我昨晚也
曾商請你提供協助,好確保她未來生活安全無虞──我已經仁至義盡。」
「所以你就能做出這種事?」聖騎士厲聲道:「你明知她一路過來都遇
到了什麼!就算你堅持不告訴她黑石深淵的事情好了,但她為我們犧牲了這
麼多,你看在眼裡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放心吧。她一路上做過什麼好事,我可是一清二楚,知道得絕對比你
跟瑟凡兩個人加起來還多──而且,對。就算她傷成這樣,我還是毫無感覺。
打從心底徹底不在乎。」法師冷漠地說:「我原本就只是為了瑟凡才接受她,
除此以外對她沒有任何想法。如果她的存在會給瑟凡帶來風險,那我會毫不
猶豫丟下她,而且絕不會有半點懊悔或感傷。」
張著嘴,聖騎士難以置信地看著瑞斗。但瑞斗只是迅速拉好長袍,像什
麼都沒發生過似地神色自若。
「我們這次能撿回一條命,只能算是運氣好,而我完全不想再看到類似
意外,更不想讓瑟凡受到任何傷害。」他冷靜地說:「或許你們都願意承擔
這份風險,但對我來說,瑟凡西諾的安全才是我唯一關心的事,否則我也不
用千辛萬苦把她從暴風城裡帶出來。」
仰起頭,他突然吁出一口氣,像是終於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某些程度上,我還得感謝你,艾波恩……如果不是你要我追上去,
我大概直到現在都還無法看清事實。」看著從林蔭透下的陽光,他喃喃輕語。
「我考慮太多,也猶豫太久了……早在暴風城時,我就該下定決心這麼做了。」
皺緊眉頭,艾波恩仔細觀察法師,卻只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他的決心,
除此以外找不到更多情緒。
他看見梣谷的綠影倒映在他的紫晶雙眸裡,像是被淡紫夜霧囚住的重重密林。
只剎那間,艾波恩突然有點不安,卻說不清那股倏然掠過的異樣感從何而來。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認可你這種手段。無論怎樣都不可能接受。」
深吸一口氣,他按捺地說:「我會再去勸她的──希理絲小姐不能繼續待在
這裡。而我之所以這麼說,並不是因為認為她會給我們帶來危險。」他雙眉
一凜,「而是因為,我不想看見她再受到來自任何人的任何傷害。」
「請。」瑞斗淡然道:「我已經用盡所有可能辦法,卻依舊毫無成效。
你願意接手這份工作,還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艾波恩憤怒地悶哼一聲。瑞斗漠然撇頭。艾波恩氣惱不已,但也的確想
不出說服盜賊的方法,只能焦躁地盯著地面搖頭苦思。單手撐住樹幹,他望
著地上黃葉沉默許久,接著突然抬頭。
「……告訴我,瑞斗。」他沉重地說:「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打從心
底,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瑞斗沒回答。艾波恩緊盯著他。
「我跟你一樣,都很重視瑟凡西諾。但那不代表若我在保護她的過程中,
不慎傷害到其他人時,不會有任何愧疚感。即使我明知不得不然,也依舊如此。」
聖騎士停頓一下,眼神忽然變得很哀傷。
「我希望你說實話,瑞斗……就算你這麼做,真能保護瑟凡吧?但你難
道真有辦法完全不在乎嗎?」
「──因為你在乎我。」
看著他,希理絲的金眸燦若月光,映落湖面宛若鋪落整地玻璃碎片,疼
痛扎人尖銳無比瞬間貫穿他的心臟。
「放棄吧,萊克特。拜託你,永遠不要這麼做。」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我的答案不會改變。」望著艾波恩,瑞斗
一字一句清楚回答:「對。我不在乎。從頭到尾,發自內心,一點感覺都沒
有。」
按住胸口,按住彷彿被玻璃碎片扎得千瘡百孔的心臟,他面無表情,紫
眸冷淡而平靜。
「沒錯。我承認,我跟那傢伙以前發生過很多事。但瑟凡西諾才是我現
在最重視的人。而我一向認為:人就該活在當下。過去永遠不比現在更重要。」
他安靜宣告:「我不會被過去絆住我的腳步。無論從前如何,都絕不值得我
用現有的一切去交換。」
艾波恩表情複雜,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瑞斗移開視線。
「我不知道你當初要我去追希理絲時,到底在期待什麼。但我的感情從
來都不需要由他人決定。」他淡淡地說:「這是我的私事。請你自重。」
「你誤會了,我並不是……」德萊尼嘆了口氣,語氣不由自主軟化許多。
「……我只是認為,事情可以不用如此發展。」
「或許吧?但無論我喜歡或不喜歡誰,都不需要符合你的想像或期待。」
他的回答強硬無比,艾波恩只能嘆息。而瑞斗傲然昂首,踩著滿地黃葉,
往瑟凡西諾和希理絲所在的營地大步走去。當他經過聖騎士身邊時,他頓了
一下。
「──我知道你是出於好意,艾波恩。畢竟在你心裡,你多半是以為:
這麼做能促成一段美好戀情的發展。」他安靜地說:「但我之所以會去追她,
從來都不是為了開始。」
邁開步伐,他又繼續不斷往前走,絲毫沒有回頭。
「──而是結束。」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89
Undead and Living Dead
帶著泥土香的微風捲過身體。潺潺水聲自耳畔流過。
黑暗中,姆夏正在行走。
儘管目不能視,但她卻能嗅到林木與黃土的味道。清涼溫和的水聲讓她
乾渴的喉嚨得到滋潤,逐漸緩和她傷口的灼痛。她感覺自己的蹄子正磨過青
草與泥土,而那些觸感全化作了視覺,引著她在黑暗中不斷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裡,但她卻沒有半分不安或憂慮,一如她過去在
風的牽引下攀上紅雲台地,躺在草原上聽著陽光與土地的歌聲共鳴。點點音
符接連成串,在她腳下鋪出一條長路。姆夏順著那條長路走,而盡頭吹來的
風有森林跟火煙的氣味。
伸出手,姆夏把玩著那些氣流與味道。她很熟悉這些味道:流動時黏稠
腥澀,沾黏在手上滾燙火熱,將她的皮膚熨出鮮明的傷疤,但同時又在炙熱
底下藏著悲傷與痛楚,僵固沉重層層淤積有若石礫,堅硬難摧,無從裂解。
姆夏捧起石礫,將它們放進水中淘洗。潺潺流水帶走了那些黏稠的情緒,
也帶走了姆夏傷口的痛楚。姆夏不斷搓揉,不斷浸泡,不斷刷洗,在水中反
覆翻弄石礫。透過觸感,她能感覺到那些尖角正逐漸磨平,粗糙的質感開始
變得滑潤,最後化作沙粒,在她手中柔軟地攤開。
跪進水裡,姆夏讓流水沖刷著她與那些沙粒。無數細沙堆積層疊在她身
邊,而流水還在潺湧著輕聲細語。在那些低語聲中,沙粒淘洗得更細更密。
濕泥與黏土將她溫柔裹起。她像是與大地化為了一體。
泥土很香,很濕潤,厚實溫暖而平靜,彷彿所有一切都只是沉睡在黑暗
裡。但姆夏卻能聽見聲音,從她體內勃發出來,微小而鮮明,柔軟又堅韌像
是一顆種子在她肚子裡生根發芽,顫抖著吟哦出嫩葉的綠。仰起頭,姆夏放
鬆身體,張嘴讓新芽從她喉間探出。根鬚與樹枝順著她的四肢往外拓散,綠
芽與新葉則從她的犄角竄出來。
樹木不斷抽高,不斷膨脹,不斷增長。姆夏埋在深深的地底下,卻能感
受到光線的戳弄與風的摩擦。青苔在她的瘤根間蟄伏,鳥兒則棲在她抽長的
枝條上。姆夏將根紮進泥地,而她茂生的新芽居高臨下,從高低起伏的山形
間看見黃葉紛飛。
她曾看過這裡。她記得這些沙塵的觸感與味道。
頃刻間,姆夏已經站在地表上,而帶著泥土香的微風一樣拂著她的鬃毛。
黃葉落進她掌心,將自己的形狀攤在她眼前,陽光則用溫度提示她地點。
姆夏跪下來,將黃葉舉過頭頂以示感謝。抬頭仰望那株參天巨木,她撫
著古樹蒼老的樹皮,直到將那乾燥粗糙的觸感完全記在心底後,才戀戀不捨
地轉身離開。
踩在白日的大地上,她不斷前行,卻還是能感覺到流水的輕語跟泥土的
香氣,彷彿她還在原地與古樹一同呼吸。姆夏忍不住回頭,從遠處朝後望,
接著赫然看清:那株佇立大地伸展枝枒的巨木,樹皮上崩裂的紋路,就與她
親手刻出的圖騰一模一樣。
於是姆夏睜開眼睛。
在她眼前的是熟悉的木質天花板。她正躺在軍營病床上。
圍在床邊的白簾隨風輕蕩,遮住她身旁的一切。姆夏撐起手臂慢慢移下
床。當起身時,她感覺到體內殘留的灼熱,像是森林被火焰燃燒時的疼痛。
撥開圍簾,她走到窗邊。夜風平撫了她身上的熱度與抽疼。姆夏回過頭,
在油燈微光中,看見擺在自己床邊的扶手椅,以及攤在椅子上的夜精靈神話集。
空氣中浮動著呼吸與呻吟。姆夏放輕腳步,穿過整排藏在圍簾後的病床,
安靜離開房間。
沒過多久,負責夜間巡房的士兵便衝進奧斯房裡。睡到一半被人從床上
挖起來的被遺忘者披上斗篷,走進病房,命令現場所有還在亂哄哄找人的士
兵全部閉嘴滾蛋少打擾傷患休養,自己則拿回忘下的夜精靈神話集,回房繼
續睡覺。
隔天早上,按照自己的正常作息時間,他起床盥洗,到餐廳端了早餐的
蘆筍沙拉,接著走進自己辦公室,朝正躲在裡頭翻資料的姆夏打招呼。
「早。」他的語氣毫不意外,「牛頭人先天體質就是優秀,真叫人羨慕。
哪像我們被遺忘者,光找適合的內臟就要找半天,縫肚子時還要小心別把自
己的手指也縫進去。」
姆夏抬頭朝他微笑,滿是燒傷的臉上還裹著繃帶。「我不是有意打擾你
休息的,抱歉。」
奧斯嗯了一聲,算是收下對方的道歉。「管理一群智障就是這點麻煩。」
他放下沙拉,將碗推到牛頭人面前。牛頭人擺手婉拒。他聳聳肩,坐上辦公
椅自顧自地拿起蘆筍慢慢地啃。「要是有腦的人再少下去,我就要主動申請
退休了。」
「你若是走了,祖賽克肯定會被行政文件淹過去。」
「這可不能怪我。沒道理要我只領一份軍餉,卻得做三份參謀的工作。」
牛頭人翻文件的動作瞬間定住。奧斯將蘆筍咬得嘖嘖響。姆夏低下頭。
「……丹帝他還好嗎?」她問。
「內臟還能找點東西填進去,但右腿跟左臂都沒了,再接新的也沒用。
就看他能把工程師做的義肢發揮到什麼程度吧。」被遺忘者平淡回答:「我
們現在人手缺得很。就算是死人,也得珍惜著用。」
「我知道你會照顧他的。」姆夏低聲說:「你那時畢竟還是沒丟下任何
人。」
「我只是要帶人回來進行軍法審判。而且能多拉一個起來,祖賽克瞪我
的次數也會少一些。雖然成效有限就是了。」
「他會諒解的。他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當然。這全是那些我冒著再死一次的風險帶回來,卻還是沒撐過來的
傢伙的問題──忙了這麼久,堪用的居然只剩一個。」被遺忘者牧師戳著玉
米粒,混濁的死白眼珠在眼眶裡翻了一圈,「畜生就是不知感恩。」
他瞪著牛頭人薩滿。姆夏忍不住咧嘴一笑,眼裡卻閃有淚花。
「我很謝謝你。」她溫柔地說:「真的。衷心感激。」
「沒有實質用處的道謝就算了吧。」奧斯移開視線,「軍隊不需要不聽
令的士兵。與其留著擾亂軍心,不如早點扔出去,這樣彼此都輕鬆。」
姆夏嘴唇動了一下,心裡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道起。奧斯又咬了口
生菜。姆夏深呼吸幾下試圖恢復平靜,卻還是難以抑制胸中的激動情緒。
「──你查到的比我預想的還多。」轉身背對被遺忘者,她望向牆上地
圖轉移注意力。「元素與先祖雖然睿智,但你發現的卻不比祂們告訴我的少。」
「因為我習慣保持清醒自行思考,而不是在睡夢中等待不曉得哪來的神
靈給我啟示。」奧斯從上鎖的抽屜裡抽出一份資料,「我們後來找到的那兩
頭夜刃豹屍體,還有萊沙的事後證詞也幫了不少忙。」
「萊沙還活著?」薩滿猛然回頭,聲音驚喜到甚至有些發抖。「天啊!
我、我還以為……他怎麼樣了?他的傷──」
「他死了。」奧斯安靜回答:「夜色太暗,讓那記祕法衝擊偏了幾公分。
就因為這樣,他才有機會撐回營地留下遺言。」他頓了一下,「……我說過,
我們人手非常不足。堪用的只剩一個。」
姆夏默默接過資料。奧斯推開沙拉開始工作。姆夏翻開文件,接著深吸
一口氣。
「非常可怕,是吧?連我都嚇到了。」被遺忘者牧師慢慢地說:「難怪
凡娜莎會輸給他──那份資歷已經不能用優秀來形容了,簡直就是異常。也
幸好這人顯然對從軍沒興趣,只一心在學術圈鑽研,否則若讓他實際上場磨
個半年,我們又要多個頭痛人物了。」他冷笑一聲,「又是珍娜,又是卡德
加的,現在居然還有這種不世出的天才……要是我們部落也能有這種法術奇
才,這場仗也不會打得這麼辛苦了。」
姆夏連連搖頭,還在震驚於自己看到的一切。「你是怎麼確定對象的?」
「達拉然雖然是人類七大王國之一,但一直號稱研究不分陣營,意圖保
持學術中立。萊沙以前曾去參加過幾場會議。當時有幾名法師,讓他印象非
常深刻。」奧斯說:「當他聽見那名術士叫出名字時,他立刻就想起來了。
而從那兩頭夜刃豹身上找到的文件,也印證了他的說詞。」
姆夏點頭,又回頭望向牆上劃滿註記的地圖。在那些記號中,有條紅色
棉線以發現凡娜莎等人的位置為起點,一路往北來到被熊怪佔領的廢村,接
著轉向東北,穿過夜道谷與林中樹居之間的密林,最後消失在鄰近薩維亞的
一處斷谷旁。
「雖然先前看不出他們的目的地,但知道對方身分後,一切就清楚多了。」
牛頭人說:「知名的大法師克希雷姆,正好就住在艾薩拉。」
「而且他們在引我們與夜精靈軍隊起衝突後,並沒有立刻躲進聯盟營地,
或與軍隊會合接受庇護。這表示他們並不屬於軍方體系,只是很懂得怎麼利
用既有優勢而已。」奧斯說:「這證實了我們先前的推測──既不在乎部落,
也不在乎聯盟。」
「而那群人當中,的確有個絕頂聰明的天才。」姆夏思索道:「但我不
太……我不曉得該怎麼說明這種感覺──我知道這很荒謬,但從那天交手的
印象來說,我真的不認為他們會做這種事──那裡面甚至還有個新手!這實
在不像……」
「以軍務來說,知道這些就夠了。」奧斯埋首振筆疾書。「他們不是聯
盟軍隊,不是該花心力對付的軍事目標,沒有繼續搜捕的價值。」
「……我沒料到,你會這麼簡單就放棄那名瘋狂天才。」
「我的確很想認識這位優秀又有幽默感的新朋友,但我不會把私欲擺在
軍令前面。尤其在我眼前,還有樁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呢。」
姆夏垂首不語。奧斯面不改色,繼續批閱公文。
「……祖賽克最近忙著應對上層,已經好幾天沒回營休息了。」低著頭,
他淡淡地說:「就算他一向很得上頭青睞,但這回損傷實在太大了。更重要
的是,對方並不是正規軍事目標。這讓他立場很尷尬。」
「……我能想見。」
「上層原本就只是裝作沒看見。現在弄成這樣,碎木崗哨那邊可樂得很。
他們已經習慣梣谷的鳥語花香了。但長官自調來後,聲勢就一直不錯。這讓
他們耳朵一直很癢。」
姆夏的蹄子在地板磨了幾下。「但你也說了:那幾個人造成了很大的損
傷。他們對軍隊的威脅不可小覷。」
「對。但妳心裡明白:我們是在追捕那個夜精靈指揮官時碰上他們的。
以現有證據來看,這更像是偶發事件,而他們則是群被捲入軍事行動,不得
已才出手反擊的普通老百姓──只是這群老百姓中,正好有個舉世罕見又炙
手可熱的天才法師罷了。」
姆夏迅速抬頭,「你說『炙手可熱』是什麼意思?」
被遺忘者牧師沒回答,只拿起印章,在公文上押了個漂亮的戳記,接著
慢悠悠地搧著未乾的印泥。牛頭人緊盯著他。被遺忘者嘆了口氣。
「……妳知道,我們被遺忘者以前,全是人類對吧?」看著核章,他輕
聲說:「妳對原本是人類的我們,加入部落的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牛頭人眨眨眼,突然渾身一震。
「我說了:我們非常缺人手。而要是部落也能有個法術奇才,這場仗也
不會這麼辛苦。」被遺忘者說:「那傢伙在紀錄上,就是個沒參與過軍事行
動的學者。就算剛開始會有些非議,但他的經歷非常乾淨。接著只要讓他立
下一點小功,那他的能力完全能蓋過這些反對聲音。」
「……祖賽克不可能接受的。」
「他的確無法接受,但他現在自身難保。而且某些程度上,我們的失敗,
反而證明對方不是什麼只懂研究的學者,連在實戰跟軍略上也都是罕見的逸
才。」奧斯安靜回答:「雖然在我們看來,他得為凡娜莎她們的死負起責任。
但出了我們這個營,我相信有很多人會樂意給他個機會。」
姆夏連連搖頭,卻又無法反駁──確實。部落可以接受曾是人類的被遺
忘者,那當然也可以接受這種未曾參軍,說不上有什麼仇恨的普通人類。而
她也完全明白,讓這樣的人加入己方能帶來多大好處。以高層角度來看,會
想拉攏對方也是理所當然。
印泥已乾。奧斯將處理完的公文放進收發籃,又拿起下一疊文件。
「──收手吧,姆夏。」他平靜地說:「妳是有腦的人。別讓事態變得
更糟。」
姆夏望著手上的資料。有好段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
空氣中只有羽毛筆滑過羊皮紙的唰唰聲。窗外是綠意盎然的梣谷密林,
此刻卻聽不見任何蟲鳴鳥叫,了無生氣沒有半點聲音。
「……奧斯。」一片沉默中,還是姆夏先開了口。「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說。」
「你以前曾是人類,但你對加入部落的這件事,卻似乎一點猶豫都沒有。」
姆夏問:「為什麼?」
奧斯抄寫密碼表的動作停了下來。
「你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若你只是對生前的事情沒有記憶,我不認為
你會完全不去探究這件事。」牛頭人繼續說:「你對自己的過去,或自己為
什麼會成為現在這樣的人,難道沒有半點興趣嗎?」
奧斯將椅子轉向牛頭人薩滿,單手撐臉翹起雙腿,用審視的眼光仔細盯
著對方。
「雖然我不明白妳為什麼會好奇這個,但作為同事社交環節的一部份,
我就回答妳吧──我當然有興趣。但我不認為那是多重要的事。」他說:「
有機會知道,那很好。但若我永遠無從得知,我也不會有半點缺憾。」
「所以你是選擇完全與過去切割,徹底活在當下了?」
「『活』這個字有點刺耳,但我的確更重視現在的一切。」被遺忘者挑
眉,嘴角卻罕見地扭出一抹淺笑。「應該這麼說吧──我非常享受這種半死
不活的生命型態。而且比起我的過去,這世上多得是其他更值得花心思探究
的東西。而若我只是個頂多只能活上幾十年的普通人類,那我肯定會錯過很
多有趣的事。」
「是啊,你的確樂在其中。我看出來了。」姆夏苦笑一下,「但我覺得,
我們在找的那個人並非如此。」
被遺忘者牧師有趣地看著牛頭人。牛頭人再度望向地圖。
「我們都看過凡娜莎跟小寇的樣子,也看過那兩個夜精靈的屍體。」她
的視線聚焦在紅色棉線的起點,「那種手法,不能用單純的狂人或取樂心態
去解釋。更像是對一切都充滿憎惡跟怨恨,甚至不能忍受自己的存在。」
「我不知道原來妳還會心理側寫。您還真是充滿驚喜啊,姆夏小姐?」
「那個人,在夜精靈身上刻的是達納蘇斯語,對吧?」沒有理會對方的
嘲弄,牛頭人緩緩地說:「他明知追來的人會是部落,卻不選擇我們最有可
能通曉的通用語。如果對方只想嘲弄我們,那他應該要用能讓我們一眼看懂
的語言。」
「或許在他看來,單靠凡娜莎她們,就足以嘲弄我們的愚蠢了。而夜精
靈身上的達納蘇斯語,則表達了他對聯盟的不屑。」
「那就是問題所在──我看不出這名法術奇才的人生中,有什麼理由能
讓他對聯盟跟部落都如此深惡痛絕,甚至要刻意煽動我們出兵追擊,接著與
夜精靈軍隊發生衝突。」
奧斯慢慢瞇起眼。姆夏還望著她們找到凡娜莎與夜精靈屍體的那個地點,
望向一切的開端。
「我們在找的那個人,並不是對兩邊都沒興趣,想盡可能避開紛爭的中
立派。」她輕聲說:「他只是對一切都徹底絕望,所以什麼都不要。」
托著臉,奧斯仔細端詳薩滿。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應和。
林風突然吹入窗內。原先黏在牆上的地圖與便條紙跟著翻飛。
一張黃色便條紙從牆面掉下來,上頭寫的是奧斯之前隨手寫下的簡記。
牛頭人撿起那張紙,貼回原本位置。奧斯將椅子轉回來,重新正對辦公桌。
「……那又怎麼樣呢,我親愛的姆夏?」他的聲音罕見地溫柔,像是在
薩滿耳邊溫聲勸解。「若照妳所說,那名法術天才,並不是妳當初想找的目
標,但這也只是讓上層勸降他的動力又多了幾分罷了……或許妳的判斷都是
正確的,但這又能改變什麼?」
輕嘆一口氣,他用手指輕叩桌面,像是在煩惱不知何時才能完成眼前堆
積如山的工作。
「或許那個人確實滿心仇恨,單純只是為了讓聯盟和部落相互殘殺,才
刻意如此布局。但妳該不會認為:若那個人沒這麼做的話,我們就能與聯盟
和平共處吧?」他低聲說:「妳已經天真過一次了,姆夏小姐──該是認清
現實的時候了。」
說著,他拿起羽毛筆繼續伏案工作。姆夏看著他專注的背影,扭曲又歪
斜,脆弱而枯瘦,宛若自岩縫中掙扎竄出的根鬚,又像是從土裡顫然探出的
嫩芽。
「……這麼說來,你們被遺忘者也是從土裡爬出來的呢?」
看著那道即使曾死過一次,卻還是拼命爬出墓土,與所有生者一樣,理
所當然行走在這塊大地上的身影,牛頭人突然笑了。
「──真是有趣。」她溫柔地說。
奧斯忍不住抬頭瞪她。姆夏則低頭看向自己的滿身縫線與灼痕。那是那
天她在戰鬥時受到的斧傷與燒傷。
「──我在夢裡,感受到了很多事,還有很多情緒。有些是我從不知道
的,有些是到現在還纏在我身上的,但也有些是我明明知道,卻刻意忘掉的。」
她的聲音很淡很輕,彷彿在述說一段傳承已久的床邊故事。
「在夢裡,我和樹一起呼吸,而在那之前,我只是泥土,只是沙粒,只
是石頭。」她說:「當我還是石頭時,我不曉得自己可以是一棵樹。我也不
明白自己為什麼得是一塊石頭,只能終其一生不斷跟其他石頭互相碰撞,滿
身是傷。」
看著身上纏著的繃帶,以及底下隱約可見的累累傷痕,她垂下眼。
「但當先祖跟元素把那些悲傷跟痛楚帶走後,我才想起了那些忘記的東
西。它們讓我體驗到它們無數年來體驗到的一切。」她安靜地說:「即使時
間不斷往前流,即使所有記憶都被沖走,它們還是一直都在。無論還有多少
石頭在水裡碰撞,它們都會陪在一旁靜靜等待下一棵樹的生長,永遠不會離
開。」
她又再度微笑起來。這回她直視著奧斯。
奧斯混濁的眼珠在眼眶裡微微動了一下。
按照平日的固定時間,負責收發公文的下級士兵來到奧斯的辦公室外。
他敲敲門,得到長官回應後才拉著小推車進門。
辦公室裡一如往常只有奧斯一個人。士兵將要傳給奧斯處理的公文放到
桌邊,又將奧斯事先放進收發籃的公文移到推車上。
「要我代勞嗎,奧斯先生?」他看著奧斯剩下的大半碗蘆筍沙拉,「您
今天只吃蔬菜啊?我還以為被遺忘者肯定會要點肉的。」
「只是不小心拿錯了。」站在窗邊,奧斯淡淡回答:「真傻。」
「您只是太累了。」獸人士兵將沙拉碗放上推車,「您傷得這麼重,應
該多休息幾天,不該急著起來辦公。」
「祖賽克最近成天在外面跑,營裡三個參謀也只剩我一個。我不努力點,
還能指望誰?」
聽見這句話,獸人士兵的表情突然沉重起來,「……我們會找回姆夏大
人的,奧斯先生。」他嚴肅地說:「我們已經在徹查昨晚的巡邏班表,很快
就能確定那群聯盟是怎麼侵入的了。那些傢伙每回都挑後勤跟傷兵下手,真
是卑劣的──」
「趁收發公文時找我閒聊的傢伙,居然這麼滿懷雄心壯志,這可真是意
外啊?」奧斯言詞尖酸,語氣卻出乎意料的平淡。「你嘴上這麼厲害,是不
是該把你調去搜查小組裡,你只要朝森林吠個幾聲,那群聯盟就會搖著尾巴
自己衝過來?」
獸人士兵滿臉羞愧。奧斯擺擺手不再說話。獸人士兵推著推車離開辦公
室。奧斯的視線已經轉向那張被姆夏重新貼回牆上,寫著搜查疑點的黃色便
條紙。
微風搧著滿牆便箋與筆記。包括貼在牆上已經不知多久的梣谷地圖,所
有文件都在風中輕輕擺蕩起來。滿室紙片沙沙作響,宛若低語著從古自今的
所有痛楚與回憶。
奧斯撕下那張黃色便條紙,揉成一團隨手扔進垃圾桶。
坐到窗邊,他望向窗外林蔭。無數文件還在林風撥弄下沙然輕語,他的
耳際卻還繚繞著姆夏的聲音。
「你以前曾是人類,但你對加入部落的這件事,卻似乎一點猶豫都沒有。」
望著他,牛頭人眼中的光芒溫柔無比,充滿不帶惡意的關懷。
「你對自己的過去,或自己為什麼會成為現在這樣的人,難道沒有半點
興趣嗎?」
從懷中掏出一小截斷裂的軍牌,奧斯無意識地輕輕摩娑上頭的名字。
「……老是糾結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他低語:「真傻。」
望著森林深處浮動的綠影,他安靜沉思,眼前卻突然浮現自己剛成為被
遺忘者的那段日子,以及當年在希爾斯布萊恩丘陵看見的那一幕。
那時,他才剛被人從墓穴裡挖出來。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被一名滿臉
縫線的僵屍,催著去清理其他更加腐臭破敗的僵屍。
儘管他滿心迷惘,完全無法理解現況,但也不曉得還能幹嘛,只好在催
喝下乖乖照辦。而當他抱回整捧腐臭的內臟與枯骨,向那個與方才搏鬥對象
所差無幾的僵屍回報任務時,那個僵屍咧嘴笑了。
「這不是幹得挺不錯嗎?這下子,你也是被遺忘者的一員了。」伸出枯
瘦的手臂,他說:「歡迎你,我的同胞。」
看著那只顯然是想表達善意的手,他直覺伸手回握,接著赫然發現:自
己的雙臂也同樣蒼白乾瘦,飄散著墓穴與死亡的腐臭。
──他不是活人。永遠不再,也永遠不能。
──這是他爬出墓土後,理解到的第一件事。
在那之後,他被遣至幽暗城報到,接著被分派到奧特蘭克山脈從軍,又
隨著軍隊腳步,來到希爾斯布萊恩丘陵的最前線。整段過程中,他都沒弄懂
自己做這些事的理由。儘管長官不斷說著這是對巫妖王的復仇、這是被遺忘
者的夙願、這是為了女王的榮耀等,但他只覺得這些全是與自己毫無關聯的
虛浮名詞,對那些情緒沒有半點共鳴。
當然,他還是有那麼一點情緒,偶爾甚至會在看見獸人歡呼勝利,或食
人妖圍著營火跳舞時,產生一股想更貼近一些的慾望跟衝動。然而當他伸出
手時,他總會看見自己的手臂,枯瘦腐朽像是還在扒挖著自己的墓穴,與眼
前所有生命格格不入。
於是他只是蹲下來,與身旁的被遺忘者一起,埋首大啖那些與自己所差
無幾的屍體,彷彿這樣就能從那些毫無生氣的軀體上,汲取一點生者專屬的
血肉。
某天晚上,他被爆炸聲驚醒,連武器都沒拿便跟著旁人衝出帳篷,接著
看見整片狂烈的火光。有聯盟趁夜偷襲,在營地各處引燃了炸藥。在風勢助
長下,整個營地都陷入了火海,連夜空都被染成了燦爛的橘紅。
四處都是喊殺與尖吼聲。那些聯盟似乎自知無處可逃,因此打算在死前
趁亂多解決幾名敵人。歪戴著頭盔的指揮官高聲吆喝,命令所有正好經過他
眼前的士兵拿好武器,將那群膽敢進犯他地盤的狗賊揪出來。
一把飛刀橫空而至,直接貫穿指揮官還沒戴好頭盔的腦袋。
指揮官仰頭栽倒。一管鐵皮手雷接著飛來,將指揮官和幾個衝上前想扶
住他的士兵全部炸散。情勢變得更加混亂。所有人都在嘶吼、怒喊、尖叫、
砍殺、射擊,接著倒地不起。
爆炸聲還在持續,到處都是濃煙跟火焰。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只好隨便
撿起一把短刀猛揮,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跑。有好幾次,他很確定自己的確砍
中了什麼人,然而他根本不曉得對方是敵是友,也完全沒有時間確認,只能
在迷茫中不斷前進,一如他一直以來那樣。
不曉得多久以後,他回過神,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衝出火海與濃煙,正站
在一處陌生的廢墟裡。這裡已被燒得幾近全毀,四處都是焦黑傾頹的支架與
瓦礫,以及燃著餘火的旌旗。地面滿是爆炸後留下的坑洞,還有歪散橫陳的
屍體及斷肢。血液與木頭悶燒化出的死亡氣息濃烈無比,連從墓穴爬出來的
他都忍不住作嘔。
煙霧中隱約傳來呻吟聲。他弓起身子鑽進廢墟裡。高溫跟嗆煙讓搜索變
得困難重重,然而對被遺忘者來說,這種程度還在忍受範圍內。幾具燒得看
不出種族的屍體倒在磚瓦間。他跨過那些連被遺忘者都提不起胃口的屍體,
摸索著小心前進。
煙裡開始有了血腥味,每往前一步就越加濃厚。呻吟聲逐漸清晰,還夾
雜著一點喘息,咳嗽,哼唧,還有某些細碎又熟悉,但他卻一時想不起來到
底在哪聽過的,充滿濕黏感的聲音。
終於,在搖搖欲墜的瓦礫間,他看見了某個渾身是血的人影。人影背對
著他,低頭跪在廢墟中正在刨挖著什麼。而在人影附近,有三名獸人正倒在
那裡,身上傷勢極為慘烈,顯然只剩下呻吟的力氣了。
藏在磚牆後,他瞇起眼,看見人影從紫色長髮下露出的尖細長耳。
夜精靈似乎對他的到來渾然未覺,只是低頭專心地不知在做些什麼。他
握緊短刀小心接近敵人身後,接著訝異發現:橫在夜精靈身前的,是具血肉
模糊的屍體。那具屍體渾身血汙,面目全非,只能從身形依稀辨出是名人類
男性。
他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下一瞬間,他的肚子就被狠狠剜開一個大洞。
瞪著雙眼,他看見自己的臟器從腹中掉出來。再下一秒,他的心臟已被
匕首猛力貫穿。刀光急閃,他在衝擊力下跟著往後栽,這才僥倖只在喉上留
下一道長縫,而沒被直接割掉腦袋。
他與他的內臟一同摔在地面上。
抬起頭,他看見那名夜精靈回身看他,全身被鮮血與臟器碎片染得黑紅,
只有那對金色的眼睛還在整片腥紅中瘋狂閃爍。
夜精靈嘴裡還嚼著什麼。他定睛一看,赫然驚覺:對方正在啃食她身前
那具屍體。
一小截腸子從夜精靈嘴角露出來。他看著她將腸子吸進嘴裡,喘著粗氣
大口咀嚼,接著仰首用力嚥下。而從頭到尾,他都只能定在那裡,難以置信
地看著一切,被那份異常震懾得動彈不得,甚至沒有意識到要逃。
但對方似乎也沒有要追過來的意思。
跪在原地,她滿是血汙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眼中透出的情緒卻尖銳得令
人喘不過氣,連早就不用呼吸的他都忍不住窒息。
瞪著他,她突然放聲狂吼。他不懂對方的語言,卻幾乎要被那聲嘶喊扯
碎,連掙扎的力氣都徹底消失,只能癱在地上被那雙金眼緊緊箝住,無法逃脫。
而在很久很久以後,學會達納蘇斯語的他,終於明白了當時對方的哭喊。
「──他是我的!」
緊盯著他,夜精靈雙唇一開一合,血沫隨之噴吐。
「──他是我的!」
聲音沙啞破碎,彷彿能撕開自己的喉嚨。
「──把他還給我──!」
金眼絕望無比空洞異常,尖銳瘋狂直接了當,匕首般瞬間貫穿他的心臟。
餘音中,夜精靈低下頭,又繼續埋首啃咬那具屍體。摸索著屍體的腹腔,
她挖出裡頭糊爛的內臟,捧到臉頰旁溫柔磨蹭,親吻,嗅聞,接著用力撕咬,
一口一口不斷不斷塞進嘴裡,仰著脖子拼命吞下去。
刨挖。撕扯。揉捏。蹭弄。撫觸。舔舐。啃咬。咀嚼。吞食。嚥下。無
限重複。像是要將對方完全吞進自己身體裡。
吞嚥間,她突然咳嗽起來,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股血腥。而且即使是被
遺忘者,也不可能獨自吃淨一整具屍體。撐破胃袋也辦不到這件事。
於是她開始嘔吐。
扼著聲音,張著大嘴,將先前吞進肚子裡的那些血肉與臟器全數嘔出,
直接傾進屍體敞開的腹腔裡。
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停下來。
伸出手,她撈起自己嘔出的肉塊與碎屑,混著屍體稀爛的血肉,繼續一
口一口不斷不斷拼命往嘴裡塞。填塞著,她低頭顫抖,卻死命摀嘴逼自己繼
續咀嚼,繼續吞嚥,繼續吃下去,接著湊近屍體腦袋,在那張早已被她啃得
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長相的臉上深深一吻。
扶起頭顱,她吻著屍體缺少眼珠的眼窩,親著顴骨外露的臉頰,將舌頭
探進那張已經失去嘴唇的口中勾纏,翻弄,分開時舌尖還勾著腥紅的血絲,
像是深吻時纏在彼此舌上的唾液。
而他定睛看著她的所有動作。
看著她啃咬。看著她吞嚥。看著她嘔吐。看著她咀嚼。看著她對屍體親
吻愛撫。看著她摟緊屍首激烈痛哭。看著她重複著重複著不斷嚼食不斷翻嘔,
滿身髒臭血汙,卻還是不停啃咬吞嚥,像是在與死亡纏綿。
而她挖食屍體的樣子,就和他與同伴埋首大啖腐屍時一模一樣。
剎那間他宛若雷亟,接著放聲狂笑。
──有些人還活著,卻形同死人。
──有些人已死去,卻亟欲求生。
──那麼說穿了,活人跟死人又有什麼分別呢?
趴在地上,他瘋狂大笑。打從他成為被遺忘者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笑
得這麼開心,甚至頭一次產生這麼激烈的情緒。
夜精靈低頭啃著屍肉沒理他,甚至沒再往他瞄過一眼。似乎只要別走到
一定範圍內,就不會觸發她的攻擊行為。理解到這點,他撐起身體,顫著雙
手掃起自己四散的臟器,抱進懷裡緩緩站起。
夜精靈還捧著內臟跟嘔吐物大口咀嚼。他朝她咧嘴一笑。
「妳好。」他溫柔地說:「我的同胞。」
夜精靈毫無反應,還在埋首猛吃屍體。他則捧著自己的內臟,抱著肚子
拖著腳步慢慢走出廢墟。遠方的天空還染著火焰的橘紅,空氣裡滿是鮮血與
焦煙味,夜風吹來了燃燒過的白灰,點點綿綿細雪般掃過他身邊。
白灰飄揚彷彿永無止盡,而他捧著內臟,在荒野上不斷往前。天邊逐漸
現出一抹淡黃,風裡開始有了一點濕潤,一點水氣,一點沾在皮膚上的涼意,
接著化作刺骨的寒冷。
遠方有群法師正在施放暴風雪滅火。幾個注意到他的部落士兵衝了過來。
「喂喂,這裡也有!」「快抬擔架來!」「來個牧師,快!」
一名獸人首先衝到他身邊。「你還好嗎?怎麼弄成這樣!」扶住他肩膀,
那名獸人扯下自己的披風,替他兜起他懷裡的內臟。「撐著點,朋友!我們
會救你的!」握緊他的手,獸人激動地說:「我們一定會救活你的!」
「……這倒是不用。」歪在獸人身上,他低聲說:「繼續半死不活就行。」
獸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看來你是不會有事了……你這傢伙滿有幽
默感的嘛!」將他攙到擔架上,他替他把內臟包好放進他懷裡。「你是沃雷
斯那營的吧?你叫什麼名字?」
躺在擔架上,他沒回答,只是依戀又貪婪地看著天邊的晨光。那是他從
未想見過的美麗,清明澄澈耀眼無比,美到他幾乎以為自己腐朽的雙眼就要
落淚哭泣。
那抹金色讓他想起夜精靈的雙眸。獸人從內臟裡撿起一小塊金屬片。
「軍牌啊……通用語?是你以前的東西吧?就剩這麼半塊了?」瞇起眼,
獸人一字一句緩緩念道:「奧斯提……這是你的名字?」
「……挺不錯的,不是嗎?」他回答。
在那之後,他得知那個獸人名叫祖賽克,是支援部隊的指揮官。而在祖
賽克營中休養的那幾天裡,他認識了凡娜莎與洛沙勒,並在康復後立刻回到
幽暗城接受牧師訓練,接著以驚人的速度結束修業,回到祖賽克營裡成為他
的副官,還一併把受訓時認識的邁爾德勒跟丹帝也帶了過來。後來,他開始
跟著祖賽克四處征討,並在荊棘谷結識了查查,然後又在調派到梣谷後遇見
了姆夏跟小寇,以及塔其米、提麗雅等,許許多多難以計數的人。
在這無數的相遇與別離中,除了自己一貫的冷淡外,他發現自己開始有
了更多情緒,連別人喊他的方式,也從「奧斯提」變成了更親近一些的「奧
斯」。對於這種變化,他怡然自得。生者會隨時間流逝而年華老去,而他做
為一名被遺忘者,若除了身上臟器與縫線得經常替換外,還能在其他地方留
下一點光陰的痕跡,那倒也相當愉快。
而在那之後,他便不曾再見過那對懾人的金眼。他雖然有些遺憾,卻也
不太在意。世上能追尋探究的東西已經太多,而她只是最初的起點。而他忙
著往前奔跑,從沒有時間回頭望,只有在偶爾低下頭,看見那截無意中撿到
的破碎軍牌時,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甫將起步時,在天邊看見的那抹金黃。
直到那天,他在崖邊再次遇上那對燦然金眸為止。
「……生者就是這樣,老是追著過去跑。一個個都是這副德行。」
倚在窗邊,奧斯撫著軍牌,望著牛頭人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
「……實在是太傻了。」
而姆夏已經走進了森林深處,在綠影中漫步前行。
藤蔓擦過她的肩膀,樹枝撫過她的犄角。林風將色彩豐富的氣味搧到她
的鼻尖,她的手指撫觸樹皮時可以嘗到水的味道。即使她背上少了她親手刻
出的圖騰柱,但她心中那棵參天巨木卻還在不斷生長。
踩著穩定的步伐,她一步一步持續往前。而在她蹄印落處,綠草蓊蔥探
出泥土,安靜淹沒掉她的足跡,接著不斷往前緩然蔓延,宛若鋪落林中的蔭
綠長道,輕聲細喃著引領她走向她該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