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安台北
身為土生土長的台南人,我自幼在機車坐墊上長大,肆意穿梭於府城古巷間。
我爸說,在台南騎車必須九彎十八拐,行不由徑、足不點地,地板就是岩漿,腳落地的人就輸了。
「那遇到紅燈怎麼辦?」年幼的我坐在機車後座,天真地問。
「轉彎,不斷地轉彎,鑽進巷子裡,避開所有紅燈。」我爸諄諄教誨。
「行雲流水,圓轉如意,這就是府城的榮耀。」
大學時在高雄念書,我對騎車的概念再度改觀。
有別於台南的輕靈飄忽,高雄的車速沉猛霸道。
「怕被開單,就要騎到連測速照相機都追不上。」
原生高雄人這樣告訴我。
「天下交通,無堅不破,惟快不破,這是港都的驕傲。」
於是大學畢業後,我達到剛柔並濟、人車合一的境界,自認為天下再沒有我無法駕馭的城市。
直到我來到新竹。
風城,瘋城。
新竹路況可以說是步步驚心,險象環生。
台灣世界第一的交通事故死亡率果非浪得虛名,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貢獻。
這裡的道路曲折顛簸猶勝府城,車速卻也絲毫不遜於港都。
十字路口都不畫待轉區,機汽車爭道,玩的就是心跳。
那天夜裡,暴雨傾盆,迂迴的寶山路宛若惡龍,千迴百轉地盤踞在十八尖山上。
一個大嬸猛然從轉角處逆向飆出,捲燙的長髮迎風飄動,絕塵而去。
看著大嬸的freestyle交通規則演繹,我不禁肅然起敬。
她背影之瀟灑,飄移的角度之豪邁,彷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樣騎,不怕摔車嗎?」我催著油門的手微微顫抖。
「車在新竹飆,哪有不摔跤?」傑森淡淡說道。
「在新竹沒摔過車,走出去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傑森就是上次帶我去見Latte的朋友,資深新竹老司機。
他正在機車上翹著腿,一手抓著龍頭,一手拿著連鎖店的披薩盒。
「可是之前全台交通危險城市網路票選,我沒看到新竹啊?」
「真正摔車的人,會有心情上網投票嗎?」傑森冷笑。
言之有理。
「那麼,在新竹到底怎麼騎車?」我迷惘地問。
綠燈。
傑森瞇起眼睛。
「其實訣竅很簡單,人要比車兇。」
傑森連人帶車衝出,迅疾的身影雷霆般劃破雨滴。
我趕緊跟上,雨水模糊了視線。
「這樣騎車會出事吧?」我在獵獵風聲中大吼,風雨灌進口中。
「你的車有發抖嗎?」傑森冷冷地問。
「沒有。」我愕然。
「那你怕什麼?」傑森油門催到底。
引擎劇烈震動,我們隨著車潮在大雨中衝刺、急轉彎、衝刺、急煞、衝刺、甩尾轉彎、衝刺、衝刺、衝刺……
周遭越來越安靜,我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嘰──碰!
半空中,披薩盒迴旋飆出。
傑森猛地煞車不及,撞散路邊一座鷹架,車身傾倒滑行,在地上刮出二十公尺的火花。
「你沒事吧!?」我焦急地停車。
傑森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扶起摩托車,側腹插著一根鋼管。
鋼管前端刺破了皮肉,然後整根九十度彎曲,彷彿撞到了堅硬無比的事物。
傑森拔出鋼管,框啷一聲丟在地上。
「是肝。」
水漬在傑森臉上蜿蜒,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
「新竹最多的就是工程師,肝都硬成這樣了,我還怕死嗎?」他輕聲說道。
我愕然。
難怪新竹人騎車這麼瘋。
傻的怕愣的,愣的怕瘋的,瘋的怕不要命的。
「死了是不是就可以睡覺了……」傑森的臉上掛著濃濃的黑眼圈。
我默默撿起地上的披薩盒,兩人騎車回到租屋處,一邊看電視一邊吃完披薩。
我咀嚼著完好無缺的披薩,也咀嚼著來新竹生活一個多月的心得。
一個連披薩盒都這麼強的城市,你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