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訪談:捍衛我們真正信仰的電影
柏林——今年柏林國際電影節(Berli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的開場夜電影《一
代宗師》是一段時間以來最花哨的影片之一,這部備受期待的新片是香港導演王家衛的大
作。
該片是王家衛的第10部影片,也是他自2007年的美國公路片《藍莓之夜》後的首部新片,
《一代宗師》主要是講功夫大師葉問的故事,他是李小龍的師父,因此而廣為人知。已經
有好幾部講述這個故事的電影,最近還有過一系列通俗傳記體影片,由甄子丹主演。但是
王家衛的風格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他用自己的方式來講述這個故事,讓它在傷感的沉
思與精心設計的動作大爆發之間轉換;一再展示那些反映舊時代的時刻,以及主演梁朝偉
和章子怡的魅力。
此外王家衛還是本屆柏林電影節評委會的主席,評委會成員包括演員蒂姆·羅賓斯(Tim
Robbins)、導演蘇珊娜·比爾(Susanne Bier)和阿錫娜·瑞秋·特桑阿里(Athina
Rachel Tsangari),以及電影攝影師愛倫·庫拉斯(Ellen Kuras)和藝術家施林·奈沙
(Shirin Neshat)。
這周早些時候,王家衛像往常一樣戴着墨鏡,在柏林麗思卡爾頓酒店房間的窗邊吸着煙,
從忙碌的審片安排中抽出時間來和我們聊《一代宗師》,溫斯坦公司今年將在美國發行這
部影片。對話節選如下:
問:你有最喜歡的功夫片嗎?
答:我覺得《精武門》很好,還有邵氏兄弟公司早期的一些影片。
問:《一代宗師》在這裡上映的國際版和上個月在中國放映的版本有什麼不同?
答:(國際版)有時間限制,所以短了10分鐘。我們調整了幾幕戲,特別是開頭和結尾,
所以影片變得更加直接,更適合國際觀眾。中國的版本里有一段尾聲,在某種程度上更加
開放一些。
問:我覺得這部片子是你很早以前就想拍的。
答:(1996年)我在阿根廷拍《春光乍泄》的時候,有一天我們在火車站拍張國榮和梁朝
偉的一場戲。我在雜誌攤邊閑逛,驚喜地發現李小龍的照片出現在一本布宜諾斯艾利斯的
雜誌封面上——也就是說,在他去世20年後,在這樣一個遙遠的世界裡,還有人視他為英
雄。
但這還不是我拍這部影片的真正原因。大約在1999年,我看了一段葉問宗師的家庭錄像,
這是他兒子在他去世前3天拍的,地點在他的起居室里。你可以看到他年過70,身體虛弱
,穿着睡衣,和孫子在一起,示範自己的武藝。他的兒子告訴我,那天早上葉問給他打電
話說:“我希望你來錄一段這個。”葉問展示的是詠春拳的核心108式。還沒到結束,他
就把手放在了腹部——鏡頭沒有拍到他的臉,但你可以從他的背影看出他很痛苦。
他不是太虛弱就是病得太重,要不就是把功夫都忘了,對於我來說,那個時刻非常感人。
這是中國式的傳遞火種——在影片中國版的結尾,我拍了一幕戲,是發生在一個寺廟裡,
一座有着1400年歷史的令人驚嘆的寺院,完全是用磚瓦蓋成的,保存得很好,有一個鏡頭
裡,所有的光都亮了起來。
這就是我想拍這部片子的原因——它關乎慷慨、關乎傳遞火種的責任。所以我沒有給影片
取名《葉問》而是取名《一代宗師》。它講的其實是一位宗師的道路與品行。
問:你能說說為這部片子所做的研究工作嗎?
答:我花了兩年時間做研究,看了很多書籍、雜誌、檔案和照片。影片不僅是關於一個人
的,而是關於一種力量,一個時期,那是現代武術史上的黃金時代。但我發現這還不夠,
不和傳授武術的人交談,你就不可能了解那種思維方式。在《藍莓之夜》之後,我花了3
年時間旅行。從北京出發,一個一個城市地訪問了幾百位功夫大師。
在如今的中國,武術更多是被視為一種體育,它把所有門派融為一種形式,其中不再有師
徒關係,而是更像教練與運動員。這其中有各種各樣的結構與哲學;有些人覺得它和瑜伽
差不多,是有益健康的東西。但是在傳統意義上,武術和體育的區別在於,武術是一種武
器,可以用來保護自己,也可以成為殺人的技能。如果你有機會見到那些武術師,你會發
現,愈是功成名就的大師就愈謙卑,他們對於傳授這門技藝非常謹慎,因為他們知道這是
一種能致人死命的武器。
問:你覺得《一代宗師》是類型片嗎?
答:我不會把它稱為功夫片——它更有《功夫往事》(套用電影《美國往事》的名字——
譯註)的感覺。放映第一天晚上,我介紹這部片子時對觀眾說:“如果你是功夫的鐵杆擁
躉,這部片子適合你。但如果你是第一次看功夫片,那就更好了。”如果功夫片不是你喜
歡的類型,那正好借這個機會改變一下。這部片子拍的不僅是拳打腳踢,而是關於兩代武
術師和他們不同的理念。其中有些是真實人物,他們在祖國最艱難的時刻堅守自己的原則
。我覺得這部片子可以向觀眾展現關於中國更多的東西,而不僅僅是武術。
問:這是你第二次擔任大型電影節的評委會主席了。2006年,你曾經擔任過戛納電影節的
評委會主席(那年肯·洛奇[Ken Loach]的《風吹麥浪》[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
獲得了金棕櫚獎)——這次的感覺有什麼不一樣嗎?
答:我一直都對評委會成員們說同樣的話——我們來這裡不是為了評判電影的,我們是來
捍衛我們真正信仰的電影,這對於這個時代來說真的非常重要。
本文最初發表於2013年2月16日。
翻譯:董楠
http://cn.nytimes.com/article/culture-arts/2013/02/20/c20wongkarwai/zh-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