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文略有混雜書籍與連續劇的劇情,但因為書看得比較早,有些細節可能沒有那
麼清楚,而且畢竟映像化比較具衝擊性,所以可能會有兩邊互相混合的狀況。
--據--說--這--個--叫--作--分--隔--線--可--略--
記得對日式推理作品的入門讀物,大概是橫溝正史的《八墓村》,那時讓我誤以
為,金田一耕助是個真實存在的人物,而漫畫家藉此讓他有個孫子叫作金田一一
,而且名偵探的基因是會遺傳的,不知怎地我真的覺得是如此。也因此當我知道
橫溝正史有金田一耕助系列以外的作品,以及金田一耕助其實也是虛構的人物,
就有點錯愕。
之所以提到《八墓村》,是因為裡面有兩個設定讓我非常在意,或說著迷,其一
是金田一在鐘乳石洞中追查兇手的那一幕,其二則是八墓村本身的封閉環境。第
一點讓我好想若有機會,一定要在鐘乳石洞中迷路一趟,當然最好還是金田一去
過的那一個;第二點則是,封閉環境造就了封閉、不開放的心靈。
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村內的祕密、發生過的事件、共同擁有的犯罪事實,所以造
就了封閉的環境,這也連帶使得整個村莊看起來,一致排外,甚至不惜使用各種
手段,以讓這個環境遭時間凍結,持續被孤立在現有世界之外。而這一點,更因
為地處偏僻、或有天然屏障,更加深其封閉的特色。
而觀看由湊佳苗著作改編的電視劇【夜行觀覽車】,突然讓我有種既視感,這種
既視感並非指雲雀之丘跟八墓村一樣,都是在天然屏障下自然產生的封閉意識,
而是一種自絕於他人的心理狀態。
事實上,雲雀之丘的住民,若要說跟八墓村有什麼不同,除了產業經濟的差異外
,大抵前者都是屬於人生勝利組吧!有高收入的工作、高尚的興趣、高水準的藝
術涵養、高價值的用品等,在在顯示他們跟住在山下的人是不同水平的。
也因此當遠藤一家人用畸零地蓋了一間房子、搬遷過來時,會產生一種沒有明講
但卻很強烈的排斥感,非我族群的排他性極為濃厚,雲雀之丘的「先」住民擔心
過去迄今的水平、榮譽感、優越意識會被遠藤一家給毀壞殆盡,而這尤其在小島
太太更為明顯。
可以說,除了高橋一家,基本上雲雀之丘的「先」住民,是排斥遠藤一家的入住
的。就我個人的解讀,這也是湊佳苗所想要營造出的背景,一個現代的都市社會
中,一種特有卻不罕見的現象。表面上會覺得這是個開放的社區,距離都市不遠
,怎麼會有人仍舊如此的封閉?但事實上的確是如此,儘管人並非這些以小島太
太為首的人所殺害,但造成這樣的氛圍與結果,小島太太等人實難辭其咎。喔,
當然,這些貴婦們自然不會認為這是她們的錯,事實上,她們更想要藉由「先」
住民的勢力,來排擠「新」住民的權利。
遠藤真弓就跟多數在影片中可看到的日式媽媽一樣,人生的重心就只有丈夫跟小
孩,甚至在結婚之後,就失去了老家與朋友之間的聯繫,生活空間除了自家及離
家不遠處外,可能就沒其他的生活情趣了。而她也不像【女人30最犀利】中的江
藤愛子,在發現丈夫外遇後,毅然地帶著兩個孩子到東京生活,並闖出自己的一
片天。無疑的真弓的人生,才是比較貼近一般現實生活的。
從很多不同日本的作品中,可以看見日本人很在意人際壓力,搬遷至新住處要送
禮、即使失業也要先西裝筆挺地離開家裡、生了小孩在意的是到公園的初登場、
從比丈夫的工作、自己在家的待遇、到比孩子的出息,實在只能覺得嘆為觀止,
也慶幸自己還好出生在臺灣的鄉下了(喔,當然沒有八墓村那麼封閉)。
真弓意料不到的是,她還可以交到朋友,而且是迥異於小島太太般的知心朋友。
高橋淳子除了溫柔、善解人意,也很能讓真弓調適好自身的心情,特別是在小島
太太的奚落與嘲諷之後,更可看見淳子是真誠地在關心真弓的。
真弓也意料不到的是,對女兒的殷切期待,希望她可以上好學校、有好的出路、
有好的發展,最後居然成為家庭失和的導火線,一發不可收拾。甚至,自己還差
點殺害了自己的寶貝女兒!
真弓更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生活重心之一的丈夫,在感受到真弓與彩花兩人的劍
拔弩張的關係時,選擇逃避不面對,而成為默許狀態更嚴重的幫兇。真弓還以為
,啟介是因為工作繁忙,也許還加上需要繳35年房貸,所以更沒心力關注家裡的
狀況。
誠如真弓所言,自家中發生殺人事件,也不讓人意外,甚至眾人都認為,遲早遠
藤家會出事的。但沒料到的卻是,出事的反而是高橋一家,先生弘幸死了,次子
慎司不見蹤影,淳子又受到太大的打擊,整個家瀕臨分崩離析。
對真弓來說,努力維持一個家庭日常生活,是最重要的,但因為身為主婦而與外
在環境隔絕,再加上自己並非貴婦而仍須汲汲營營才能度日,導致她很難真正地
看到丈夫與女兒的需要。某種程度,真弓並不是活在現實中,而是只存在於自己
的想像。所以當她看到女兒的發飆、先生的逃避、淳子的失蹤、慎司的消失、小
島太太的嘲諷等,深深地無能為力,甚至有逃避的想法,但主婦的身份卻不讓她
卸責,所以與彩花的爭執戲碼,就每日在遠藤家上演著,而且劇情還越演越烈。
彩花的怒氣則源自於其自卑感,包括當初媽媽信誓旦旦地在同學面前聲稱彩花要
讀私立中學但卻沒考上、在小島家的演奏會出醜、跟比奈子與慎司兩姊弟成績的
差距、為了維持友誼而不得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等,在在讓她覺得自己很糟糕。
不但自暴自棄,為了自保,還將一切的怒氣發洩在真弓身上。
而啟介則因為公司鼓勵資深員工提早退休,加上還有35年房貸待繳,經濟壓力負
擔很重,同時也許還自比不如弘幸,在有外患內憂之下,只得天天逃避,寧可不
舒服地住在公司,也不想每天面對家裡的戰爭。
就好像小島太太所說的,「每個家庭都有他不為人知的一面。」,遠藤一家很努
力的想要保留在雲雀之丘的一席之地,但這樣龐大的壓力卻讓整個家庭崩壞了。
而看似完美的高橋一家,每個家庭成員卻也是孤寂地承受著許多痛苦。長男良幸
與妹妹、弟弟同父異母,難以放開對親生母親的思念,而必須獨自當一個成熟的
大人,好不容易熬到高中畢業,可以到離家有段距離的京都,也許將來會繼承父
親的衣缽當個醫生,但至少大學時期是可以好好逃離家中的。但終究還是得回到
自家,繼續承擔那早熟而顯得沉重的重擔。
良幸終究無法擠身成為理想的雲雀之丘住民。勢利眼的女友,所期待的是良幸跟
家人完全切斷關係--反正聯繫他們血脈的父親已然過世,然而身為長男的責任
感,卻不得不驅使著良幸成為繼父親之後的肩膀,照顧好弟妹的生活。
比奈子看似活得自由自在,但其實是最不被關愛的。良幸肩負父親弘幸的期待,
在成長與求學路上一帆風順,為人處事又很成熟;慎司在課業上一直無法達成母
親淳子的期望,淳子一躍成為超級教育媽媽,只關注學習成效不佳的慎司,而忽
略了比奈子。第二個小孩自古受到的關注,似乎真的比較少,而努力不讓父母擔
心的比奈子,只得故作不在乎、看似堅強地以開朗武裝自己渴求被關愛的心。
喜歡打籃球的慎司,背負著母親的期待,但卻一直無法在課業上有所進步,甚至
連進入清修學院高中部就讀的機會都很渺茫。母親若隱若現的壓力,使得慎司居
然羨慕起彩花的每日一爆--如果,我也能這樣宣洩我的情緒,那該多好!而事
情就在母親將他的球衣、球鞋丟掉,沉眠已久的怒氣與壓力,一瞬間爆發出來,
甚至比遠藤家還更難以收拾。
弘幸則是可憐的被害者,看似理性的他,也許自認給予三個孩子都是均等的關注
與疼愛,但在淳子眼中卻並非如此。自己親生的小孩在成就上不如前妻的小孩,
固然良幸也很尊敬淳子,但終究未能九月懷胎,先天上親密感就有差距,彼此的
隔閡並無法因為成為親子而有所縮減,反而因為兩子的成就差距,顯得越來越加
龐大,導致演變成只差一根稻草,就足夠造成高橋家的全然崩壞。
至於雲雀之丘的形象維護者小島太太,則是另一個可憐的存在。女人婚後只剩家
庭的悲哀,導致她失去了丈夫與小孩。也許可以說,小島太太率先成為真弓與淳
子的借鏡,如果沒有摯友、生活沒有其他重心,總有一天兩人也會跟小島太太一
樣,只有偌大的空房子陪著她,房子多大,空虛感就多大。為了說服自己還有人
愛,定期送洗因外遇不知去向的丈夫之外套、夢想著兒子雅臣歸國後得以兩代、
甚至三代同居,而外在高傲但內心卻脆弱的活著。她必須剛強,因為她要維持住
幾十年來建立起雲雀之丘的外在美好形象,也要讓自己保有或許孩子終究會回來
的夢想。小島太太的行為與其說可惡,倒不如說可悲與可憐,她並非為自己而活
,而只剩下空殼的家,單純地禁錮著她的靈魂,也成為雲雀之丘揮之不去的未亡
靈,讓所有存在於此的住民,要嘛成為典範如她,或者能及早摸摸鼻子,趕緊搬
家為要,以免玷汙雲雀之丘的純潔。
不管是小說或連續劇,都討論到兩個主題:家族與友誼。家族之間的聯繫本該比
一般人還緊密,但又為什麼,在事情嚴重到無法收拾之前,家族之間的聯繫無法
解決,卻反而更是深化衝突的導火線?真誠的友誼是否真的存在?還是彼此之間
只剩下算計與利用?
對真弓與淳子來說,很難說不存有嫉妒與羨慕、好在不是我與憐憫的情感。但兩
人的聯結就某部分來說,反倒是最緊密、互成助力的存在。真弓從淳子上發現自
己家庭在最糟的結果來臨之前,還有轉機;而淳子則感謝真弓在事件前後對他們
家真心的付出與照顧,特別是照顧那三個頓時只能自立的孩子。
另四組對比的友誼關係,就沒有真弓與淳子間的堅定與正向。喔,也許啟介跟弘
幸之間,因為啟介做了弘幸夢想中的工作,而甘願資助其夢想:獨立開業,也算
是種男人的浪漫吧。
彩花跟國小同學志保等人,也許國小時代的關係還算不錯,但也可能隨著青春期
的來臨、彩花並未如願考上清修學院而回市立浦濱中學就讀、但已造成志保等人
的被遺棄感,加上彩花的鄰居是人人稱羨的籃球明日之星慎司,使得志保極度顯
現出其嫉妒心,屢次以「友誼」為名,對彩花予取予求,不僅讓彩花在學校求助
無門,回到家也得面對那不懂青春期女兒內在困擾的母親,而更顯得內縮而有憤
世的態度。
而小島太太與自治會婦女部的幹部們,雖然平日會一起插花、嚼舌根,但其實其
他婦女部的幹部,內心是瞧不起小島太太的,因為除了小島太太,也許所有婦女
部的幹部都有個美滿的家庭,丈夫能幹、子女爭氣,不像小島太太只能打腫臉充
胖子,假裝自己仍有個幸福的家庭。所以看似順從小島太太們的幹部,其實內在
也是嗤之以鼻的。她們認為,她們才是雲雀之丘的模範住戶,只是小島家並沒惹
出大麻煩罷了,甚至開始指指點點,繼而取代小島太太先前的主導地位。
第四組友誼關係,就是彩花跟比奈子、慎司三人。在小學時代,三人的互動關係
還算不錯,但自從彩花沒考上清修學院、但慎司上榜後,三人的關係開始變質。
加上同學志保對於彩花與慎司兩人關係的吃醋,使得彩花更不願與慎司扯上關係
,而彼此互怪著家庭之所以產生變故,都是因為對方的緣故。對小孩子來說,大
人們之間的爭執是無能為力的,心中的怨氣只能藉由宣洩在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
,才能讓自己比較好過。
原著小說並無刑警的介入,而摩天輪也一直處於在搭建的階段,但戲劇加上這兩
個要素,使得遠藤、高橋、小島三家的救贖,顯得更為完整而有好的結果。
首先是小島太太救了遠藤一家。縱使小島太太總是抱著八卦、旁觀的心態去看遠
藤、高橋兩家的風波,但她卻是有採取行動去做些什麼的人,相較於其他婦女部
的幹部,她對雲雀之丘顯得更有認同感,也許是還抱持著兒子小雅可能會回來的
憧憬,總之她及時在真弓差點犯下無可彌補的錯誤之前,拯救了遠藤一家人。也
可以說,因為她救了遠藤一家,也使她獲得拯救。在歇斯底里不聽從真弓的話的
彩花面前,直接地說出其母親也承擔了很多痛苦,不要只想到自己。雖然並沒有
立即讓彩花重新接受母親,但至少在兩人之間,播下了原諒的種子。
而在小雅確定不回雲雀之丘居住後,小島太太開始將此歸因為高橋家所發生的命
案,並在一夜之間,在高橋家牆上貼滿詛咒的字條。但在婦女部幹部不隨之起舞
、甚至不再聽從小島太太命令之後,小島太太終於只剩下自己時,是真弓對著那
些幹部說著:「如果真的為社區好,不要再散播不實的言論,希望能一起真心協
助高橋三兄妹再站起來。」,也是真弓真心接納了小島太太,希望她們能一起做
個好鄰居,互相扶持著。
接著是真弓對高橋家的救贖。她不但願意提供高橋三兄妹心理上的支持,同時也
是她主動將貼在高橋家上那些醜惡的字條拆除。一直缺乏行動力的彩花,也因為
看到媽媽很努力地想幫助高橋家的心,才發現母親真的很體貼,縱使有些笨拙與
不解人意,但她總是用她自己一貫的方式,去關心她週遭的每個人事。
而啟介也不再逃避面對妻子與女兒之間的衝突,也才真的知道,縱使他在責怪真
弓只看到她自己而不顧啟介工作上的辛苦時,但啟介至少還有公司可以躲、還有
工作可以當擋箭牌,但真弓卻僅有這個家,無法逃也無處可逃。當丈夫的不再逃
避,開始願意面對家庭真實存在的問題時,才真的是家庭問題得以解決的契機。
那小說中一直沒出現的觀覽車,到底站了什麼樣的地位?而書名又何以取為《夜
行觀覽車》?我覺得可以這麼說,觀覽車變成一種象徵,乘坐在觀覽車中的人,
其實是無處可逃的,象徵著家庭中的每一份子,縱使跑到遙遠的地方,心還是會
掛念著家人。同時也是種隱喻,會一起搭乘觀覽車的人,通常都是關係很好的一
群人,而這也隱喻著,遠藤跟高橋兩家會以不同的方式,重新修補好彼此間的關
係。
縱使雲雀之丘如同八墓村的封閉與排斥外人,但只要「先」住民願意接納「新」
住民,一切的隔閡與誤解,也終將有撥雲見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