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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本書的簡體版出了一段時間了,它的評價一直維持在非常高的水平,之前我的興趣
放在別的地方,所以也就“關心但不購買”。再版一次之後,遠足終於也引進到了台灣,
不過這反人類的厚度跟不斐的價格,應該嚇跑不少一般的讀者。其實《擁抱戰敗》是本可
讀性極高的通俗作品,而且其主題討論的是日本在戰敗後怎麼樣浴火重生的過程,這是相
對偏冷門但有極具歷史價值的。畢竟,二十世紀初跟末的日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國家,如
何經歷這樣的轉型在人類史上都是值得研究的案例。
整個亞洲在近代史都在面臨歐美帶來的船堅砲利的衝擊,而日本雖然不是最早,但卻是最
成功的,用“脫亞入歐”的方式來面臨這個挑戰。明治維新這場大變革讓這個島國晉身列
強,但急功近利的方式似乎也使它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不能以後見之明強說日本必然軍
國主義化,但1945年8月的投降似乎宣布了其最終失敗。絕大多數的天皇陛下臣民們,必
須要在驚愕的情況下,面對自己的國家從“帶領亞洲人民走向文明開化的大帝國”淪為被
先前視之為蠻夷仇寇的盟軍佔領的一個「四流國家」的境地。本書作者約翰‧道爾(John
W. Dower),敘述了日本國家與其人民是如何發揮其韌性,在短短不到一個世紀,又做出
第二次大轉變。
‧直面戰敗
聽到天皇的宣布投降的「玉音放送」之後,是一種悲痛,還是一種解脫,應該是兩者兼有
之最接近事實。大戰末期,當局對人民的壓榨已經到了極限,這種沉重的束縛早就是不堪
忍受的負荷,即便政府如何宣傳勝利的前景美好,但現實的苦難卻是更直接的體驗。更何
況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真的會帶來未來更好的生活嗎?恐怕底層人民心中都抱持這樣
的疑問。遠在歐洲一端的德國人民,早在盟軍的轟炸下對元首與納粹黨逐漸喪失了信心,
儘管他們還是為了保衛家園戰到了最後,而日本人民就算再怎麼刻苦耐勞,也是必然是有
限度的。
道爾在書中引用了一位參加了大和號自殺作戰倖存的老兵的故事。在他回國之後,沒有任
何的歡迎,而是冷眼與貧窮。日軍在東亞各地的惡行惡狀已經傳回了國內,讓許多平民震
驚於自己的親人竟是如此的殘酷冷血,甚至有位母親直接宣布:「這樣的兒子就讓他死在
外面別回來了。」儘管只是個案,但那些老兵們是別指望能有什麼英雄式的對待。而國家
對待這些曾經為它而戰的士兵更是無情,沒有任何的福利政策關照,讓他們直面戰後的貧
窮而無地自處。作者敘述的這位主角,他曾經衷心的愛著國家,並相信政府的宣傳而為之
奮戰,但最終的結果卻讓他失望透頂。讓他心寒的不只是物質上的,更是一種心靈上的幻
滅。如今的政府,昨天還在敘述「帝國的偉大」,今天卻已經在高喊「民主萬歲」。這種
「那麼我與戰友們付出鮮血與生命捍衛的究竟是什麼?所為何來?」深深的刺痛主角的心
。他沒有因此被打倒,主角活到了日本浴火重生之日,他計算了服役期間領到的軍餉,寄
給了日本政府,表示了自己「不再欠國家什麼」,來做一種無言的抗議。
這位主角的故事代表了戰後日本平民受到的苦難的一角,物質與心靈上的雙重磨難。不過
,要注意,這並不包括某些頂層菁英,他們在戰敗時隨即肆意掠奪公物,並趁機大發國難
財。某些政客立即改頭換面,變成了「民主的堅定支持者」繼續掌握權柄。無論何時,最
可悲的永遠都是一般人。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道爾說,45年初如果日本就談判投降的話,美國對東京的干涉就不會像史實那樣深刻而用
力,因為華盛頓對在取勝之後該如何處分,還沒有任何定見。不過,當日本再次恢復主權
時,留下的是一個穩定跟經濟起飛中的民主政府;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特別是考慮到
之後美國多次「外送民主」失敗。於是,在統治了多年的麥克阿瑟離去時,日本全國上上
下下給予了熱烈的歡呼與掌聲,以感謝其辛勞。但很快的,他們聽到這位被感謝者在國會
聽證論述兩個戰敗國時說:「德國已經是個成熟文明的民族,只是走偏了;日本則是如同
未成年的小孩,需要重新再教育。」無疑被潑了一桶冷水。當時的東京政府及其人民正在
恢復民族自尊心,他們無法接受被這樣看待。
確實,麥克阿瑟的確是採取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統治島國。據說他從不曾認真了解過這
塊土地,接觸過的日本人也不多,甚至他只有在最後一次會面時,才親自出官邸送前來拜
訪的天皇上車。對日政策的擬定也都反其道而行,所謂的「日本通」都被扔到了一旁,只
錄用對日本一竅不通的菁英官僚。這位被稱為「美國的凱撒」別出心裁思維,可能是想,
讓一些對島國沒有成見的人才能真正大刀闊斧的「革新」。但不管怎樣,這策略確實是奏
效了。雖然個人覺得更大的因素應該是美國人當初選擇了力保天皇,而獲得了精英階層跟
官僚的配合與支持,才能順暢無阻的推行改革。
一個無人能從中獲益的政權,是不可能長久的,哪怕它在表面上多麼「美好」,是強調「
民主」的體制亦然。這是個簡單的道理,然而卻是德國威瑪政權血淋淋的事實換來的教訓
。因此,美國在二戰後於兩個戰敗國都吸收了這個經驗,採取了不同的手段來改造,使其
加入自身的秩序之中。
雖然有些諷刺,日本的民主確實是建立在美國人的威權強加之下,而他們也從中受益了。
統治菁英保住了權位,財商人士鞏固了財富,隨著經濟起飛誕生了一批真正的中產階級,
普遍大眾的生活也都比戰前提升了水平。所有人都能各取所需的情況下,不管是否真心,
至少都能夠接受這個被強加的體制。遙遠的一端,新成立的聯邦德國也是在阿登納妥善的
分配利益後完成轉型,讓德意志人民有別於1918年,真正的接受民主政治。
至於這種「用威權獨裁強加民主」的手段到底該如何評價,並不容易。道爾指出,盟軍司
令部禁止了其他的政治立場,雖然強制,但並不殘暴,至少跟舊日本政府相比是如此。在
戰後大鳴大放的日本文藝界,許多作者都承認,審查制度依然存在,但它只是「令人厭煩
可不致命」。以往「特高」的年代,異議份子是動輒有性命之憂的。
作者說了一段小插曲我感觸頗深。有個日本人回憶起幼時去學校,新的課本還沒下來,老
師只好沿用舊的,然後把「不合時宜」的部分用黑色墨筆去掉。他當時心裡想,為什麼會
這麼快地昨是今非。
‧如何看待裕仁天皇
廢除天皇制並非不可能。然而當時,就連日共最後都支持保留此一制度(被作者酸很大),
顯然在GHQ的操作下,維持了此一「共識」。
裕仁天皇自己的求生慾也很強,他不惜多次「紆尊降貴」的前往拜訪麥克阿瑟,爭取其支
持。然後一改過去深居宮內的形象,走親民路線。作者說,裕仁其貌不揚,不擅言詞與交
際,缺乏同理心,每次出巡勞師動眾,種種問題在今天都是公關災難,可過去的人們不這
麼想。過去對天皇的敬意還在,而如今,高不可攀的尊貴之身就在眼前,帶給日本人民心
中的感動無以復加,甚至還感染到了一般美國士兵,爭相上前握手致意。
道爾說,這一切並非裕仁臨時起意的隨興之舉,他早在以前參訪不列顛時,就對英國皇室
的親民作風印象深刻。此後,其子平成天皇明仁也都延續此一路線,在民主化時代並不意
外。
然而,裕仁天皇對於戰爭的罪責,始終是個爭議的問題。
上個世紀八零年代,「日本第一」之聲震雲霄,在經濟與工業力上的衝擊再次引起美國人
的緊張。這個島國,在短短的一個世紀裡面大起大落,是世界史上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主
題,賈德‧戴蒙在他的新書《動盪》中就曾加以討論。俗話說「危機就是轉機」,對國家
來說亦然。一個病症沉痾的體制,要做出重大的變革與維新,是需要一些力量來推動,雖
然結果可能是機會性,但總比坐等沉淪強。我們很難想像過去明治、昭和的那些曾經替國
家未來傷透腦筋的政治菁英會如何評家今時的日本,但不管怎樣的一個事實是,這並非是
人民的自己選擇。強加的力量迫使他們接受現狀,結果最後反而令人誤會日本是個逆來順
受的民族,這就有點諷刺了。
道爾最後這個評論,令人深思。